父亲看重嫡庶尊卑,主母苛待庶子庶女,府中下人见风使舵,他虽是府中长子,但得到的关注,不比府中花匠多。 他天生聪慧,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留在记忆里的欢欣日子,却屈指可数。 他没有体验过兄弟情,也没有感受过父爱,生母战战兢兢与他相处,对他不像儿子,更像是主子,所以,他也只是从旁的人身上看见母爱。 生母去世前,眼里含着凄楚的泪水,用奴婢的身份乞求他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对徐夙隐来说,不是期待,是诅咒。 身体的病痛和虚弱时时刻刻萦绕着他,在兄弟姐妹们出门踏春,猎场围猎的时候,他只能困在囚笼一般沉闷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的一片云,一片叶,默默数着日子。苦不堪言的汤药,从口中灌入,再从五脏六腑浸润出来,那股日日、逼迫着他不要忘记自己残日不多的苦臭,无论浸泡多久,都无法洗去。 他从未尝到过快乐和肆意的味道。留在舌尖的,一十四年间,只有苦涩。 正是因此,他无法理解姬萦用二百七十三天寻找荨麻,捶打晾晒,手搓制绳的毅力和坚决。除了无法理解的惊讶和困惑以外,还有一丝不可思议。 他阴云密闭,完全封闭的内心,因着这一丝不可思议,裂出一条缝隙。 徐夙隐默默观察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他没有的勃勃生机,有一股如野草,如雏鹰,如初生牛犊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徐夙隐无法理解这股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想拼命活下去的欲望。 他知晓她已倾尽所有来救他,所以他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遮掩逐渐恶化的伤口上。他强撑病体,在她面前用神色的冷淡掩饰脸色的苍白。 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生母叫他活下去,他也确实努力活过,如此便不算违背母命。但万事万物,仅凭努力二字左右不了结果。 此时再死,怪不了他。 深秋的寒风透过摇摇欲坠的门缝,像毛茸茸的猫爪挠过胸口,徐夙隐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嗽牵引着胸口伤口,带来阵阵撕心的疼痛。他早已习惯疼痛,所以面不改色。 窗外的树叶已经尽黄了,在秋风吹拂下簌簌作响,后院晾晒的荨麻从窗户里能看见小小一角。 那是少女用满是伤痕的双手一点一点捶打出的希望。 活着。 同样的两个字,在不同人心中,好似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徐夙隐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晚,估摸着姬萦再过一会就要回来,徐夙隐撑着身体吃力下了床。他模仿着少女的步骤,烹煮了一锅松针野菜羹。 他不想欠人人情。 因为从出生以后,他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 明年,还是后年,随时死去都不意外,府中大夫说他很难熬过及冠。 他不愿欠人情,因为会还不上。 松针的清香扩散在小小的木屋之中,驱散了他独自一人时的寒气。徐夙隐走到门口,正好迎上抱着湿荨麻回来的姬萦。他对少女其实有许多疑问,但每次看到那张开朗明亮的笑脸,总是莫名变得笨嘴拙舌。 他只能沉默接过少女手中的荨麻,帮着将其晾晒到屋后木架上。 晒好荨麻后,姬萦和徐夙隐分吃了昨晚江无源带来的那串糖葫芦。 一串糖葫芦上有五颗糖果子,无法直接平分的第五颗,姬萦用石刀亲自一分为二,坚持要完全公平地分食。 他们隔着一小段距离,共坐在木床边上。背后是染成金色的林中秋景。姬萦含着最后的半颗糖葫芦,颊边鼓起小小一块,看到徐夙隐在看她,轻松而愉悦地笑了。 姬萦等着他问糖葫芦和其他东西是哪里来的,但他始终没有。 他看了她一会,终于开口,说的却是: “头发沾上糖浆了。” 姬萦低头一看,果然有一缕长发因为糖葫芦上的糖浆黏成一缕。 “烦死了,真想一刀全剪掉。” 姬萦抱怨着,从储水的土缸里舀一勺水,用手指打湿了揉搓在弄脏的头发上。 “为什么不梳起来?”徐夙隐问。 “不会。”姬萦叹息一声,“太难了。” “过来。” 少年朝她点了点下巴。姬萦带着疑惑挪了过去,少年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转向金色的窗外。姬萦感觉到,有一双手,轻柔地挽起她长过腰间的头发。 清风徐徐吹过,清晨的日光像碾碎的金箔,让狭小的木屋也变成温柔的溪流,每一寸都在熠熠生辉。 他在为她挽发。 真奇怪,一个男人竟然也会挽发。并且挽得比宫女还要好,至少从头到尾没有扯痛过她。 姬萦在心底想。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每一天都很舒心。哪怕他是个贵族子弟。 姬萦脱口而出:“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来说,这句话单纯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徐夙隐也是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 她虽然在与世隔绝的天坑独立生活,但依然只有十一岁。 比他做了噩梦都要嚎啕大哭,从出生以来便不沾阳春水的嫡妹,只大了三岁。 “恐怕不行。”他的唇边扯起一抹极淡的苦涩。 “为什么?”姬萦问,“你不喜欢同我在一起?” “我生来就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么关系?”姬萦毫不在意,“反正你家里也不喜欢你,我家里也不喜欢我。不如你别回去了,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愣在原地。 在他已经放弃,觉得这样死了也未尝不可的时候,少女邀请他抛下一切,逃向天涯海角。他内心的第一感受竟然不是抗拒和畏缩,他想起的不是冷面无情的亲生父亲,不是青隽节度使长子的名头,不是世俗道德的规劝—— 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心动,是向往。 原来——在他内心深处,他也想挣脱那些深陷血肉,沉重压迫着他的枷锁,他也想试着振翅,飞向遥远无际的蓝天。 姬萦等了片刻,身后都没有传来任何回答。就连背后挽发的动作也停住了。 她转身回看,少年怔怔地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在少年的脸上看到平静以外的神色,就好像她刚刚的话语,是一阵狂风暴雨,就连死水也吹出了波澜。 她含着期待,等待着。 然而,徐夙隐开口后,却与她的期待背道而驰。 “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有我的责任。”少年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像如水的月光那么幽静。 “不愿就算了。” 姬萦嘟哝一声,重新面向黄了的窗外。 竹乐姑姑叫她实现谶言,可她连谶言是个什么都不清楚。 她只知道,母后不希望她再搅回那摊浑水。 原以为有着类似遭遇的徐夙隐,能够放下荣华富贵和她一起远走高飞,不想徐夙隐还是无法舍弃过去。 姬萦内心有些受伤,但她不愿再次挽留。少年看着她塌下去的肩膀,没有解释不能和不愿的区别,他虽是拒绝的那方,但他此刻也在默默含着和姬萦心中同样的苦涩味道。 “我活着时不能,我若死了……”徐夙隐说完一半就沉默了。 活着时不自由,难道死了就自由吗?或许吧,他希望如此。 “什么?”姬萦忍不住回头。 黑发从他肩上垂落下来,他苍白脸颊在晨光下有着白玉一般的光泽。 月亮的清冷从他脸上融化了,原因是一抹极淡的笑意。 “若有一日能够……我愿意。”
第8章 姬萦的制绳大计已经进入尾声。 按照目前的进度,在下一次江无源到来之前,她就能够做出足够长的绳索,带着徐夙隐一起离开天坑了。 这一日傍晚,姬萦设在小溪里的陷阱大丰收,有三条手掌那么宽的鱼跌入了陷阱逃脱不能。 姬萦把这些鱼带回小木屋,交给徐夙隐打理,再用削尖的木棍将其串起,插在篝火旁的地上,让火苗慢慢把鱼肉烤熟。 姬萦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烤制的鱼。 从若隐若无的淡香到浓烈的焦香,木棍上的鱼渐渐翻起脆皮,雪白的肉质上扩散出金黄,她的口水在喉咙里咽了又咽。 终于,鱼烤好了,姬萦迫不及待地拿起最大的那一条,递给了一旁的徐夙隐。 “你多吃点,补补身子。”她好意说道。 徐夙隐的脸色在风中有些苍白。 “我吃不了这么多。” 姬萦不顾他的婉拒,强硬地把最大的那条烤鱼塞进他手里。 “吃不完给我吃,没关系,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她大大咧咧地说。 徐夙隐只好拿起姬萦分配的那条烤鱼,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他的吃相一向文静优雅,哪怕现在的条件只比风餐露宿好不了一点。 姬萦就不一样了,她对着烤鱼大快朵颐,一条吃完了吃第二条,第二条吃完了又接过了徐夙隐还回来的第三条。 “你怎么吃这么少?”她看着小小的缺口抱怨道。 “吃不下。” 她现在知道徐夙隐为什么身体不好了。 饭都吃不下,身体怎么好得了? 姬萦同情他脆弱的脾胃,三下五除二将剩的大半条烤鱼也塞进肚子。 填饱肚子,两人还是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雾氤氲在山林之间,白天萦绕不绝的鸟鸣声消失得彻彻底底,树林总是静的,却又在风起时变得喧嚣。 两个半大的孩子静静地听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的未来,就像这片扩散在山林之中的夜雾,近了也是影影绰绰,远了更是捉摸不清。 夜色深沉后,姬萦和徐夙隐回了小木屋。徐夙隐起身的动作比以往迟缓,但他同往日并无二致的神情,又让姬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躺在那张用树枝隔开的床上,姬萦忽然失眠,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 从身旁的呼吸来看,徐夙隐也没有睡着。 姬萦看着裂纹并生的屋顶,冷不丁地问道:“你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 “想事情。”少年冷冷清清的声音从另一旁传来。 “想什么事情?” “想一天发生的事情。”他说,“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可以做得更好。” “……那不是更睡不着了吗?” 幽深晦暗的夜色中,姬萦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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