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左炎下令再次剿匪,并给罗利传信,说这次必须得剿灭凤阳山山匪,否则他的官位不保。罗利和崔十出卖其余的兄弟,自己带着家眷亲信顺着地道离开,一开始二人是在一起的,后来罗利说接到左炎的消息,让他在主题盛会那夜去吉祥坊,之后左炎会给他们一笔钱安排他们出城,罗利就一个人去见了左炎,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 李之昂的手搭在傅清明肩膀上,傅清明很自然地接口说:“罗利尸身已经腐坏,不过还是可以根据他的骨骼判断出他是个左撇子,而左炎肩膀上剑的位置,和正常右手刺入的相反,也就是说罗利确实去过吉祥坊,刺过那一剑,且距离之精准,出手之迅疾,罗利并不是高手,很难那么准。所以,最有可能的,是左炎授意他做的。他们的位置方向都提前算好了。左炎在那一剑刺出之前,就已经筋脉扭曲,濒临死亡,那众目睽睽的一剑,为的不是要他的性命,那是为了什么呢?” 此言一出,一室沉寂。 谢相思陡然间想到什么,倏地转头,看向裴缓。 其他人也都看向裴缓。 裴缓弯唇,漫不经心道:“左炎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既然一定会死,那用自己的死去完成主上的心愿,他也死得其所。本王那夜受伤昏迷,早早回府,他们只能把心思放在被刑部衙门抓到并带走的,我的护卫身上。后来这个碰瓷也没能成行,那等着罗利的就只有杀人灭口了。” 谢相思一颗心跳得又快又沉,她默默站到裴缓后面,站到角落里,左手不自觉地摸着自己的右臂胳膊。 左炎的筋脉扭曲,淮安的也是。 而她的……也是。 左炎和淮安,竟然都是解忧帮的人。 刺杀裴缓这件事,陈大帅和慕云,不过是幌子。最后真正下手的,是左炎。 淮安,她不知道,可左炎在朝堂做官已有二十年。可那时的晋王,也就只有五六岁,哪里能谋划出这样的事情? 这步棋,是从嘉贵妃、卫丞相开始,便逐步在下了。 那她呢?同样是解忧帮出来的她,究竟在这场局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也是对裴缓有害的吗? 还是说像陈大帅与慕云一样,只是幌子,只是棋子。 那解忧帮呢?解忧帮在黑与白之间游走,到底是站在哪一方? 谢相思越想越心惊,汗毛倒竖,连呼吸都粗重了许多。此时一只有力的手,精准地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试图驱走她内心的不安。 ——“我不管解忧帮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既来了我身边,就是我的人。” ——“我既能护你这么久,自然也能护你一辈子。” “怀之……”她的声音轻轻的。他的手顺着向上,将她的口掩了掩。 ——“你这么叫我,我很想转头去亲你。” ——“这么多人在,要不还是留着等回家吧?” 谢相思唇抿紧,往旁边撤一步,她温润的唇摩挲着他的掌心,似触非触,像只蝴蝶在亲吻他,然后毫不犹豫地展翅离开。 真的好想把她抓回来…… “咳咳,王爷真是英明神武。”谢相思脚步一拐,又绕回来,将裴缓那心声打断。 裴缓盯着她,笑而不语。 谢相思面皮发热,在他了然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话:“事情已然明了,那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办?” “唉……”李之昂叹了口气,一副挫败苦恼的样子,身体往前一栽,栽到傅清明身上,差点儿把傅清明撞倒。 李之昂声音闷闷道:“虽然我们接近了真相,可罗利已经死了,崔十的证词顶多能说左炎为非作歹,敛财贪污。可左炎死后,左炎府上,他最亲近的二夫人自尽,之后府内起了一把火,将能烧的都烧光了。如今所有的证据到左炎这儿就掐断了,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就算我们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在大越律法层面这事也只能到此为止。” 叔父极力反对他再查下去,那时李之昂就能感觉到后面道路艰难。 走到如今,真相天知地知,他知道,眼前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没有用。 裴缓坐在圈椅中,羽扇的扇坠在指尖绕了一圈:“陛下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派大臣到两江去做赈灾使,为了这个职位,朝上风起云涌,暗斗不断,最终陛下选了晋王。这两日,晋王就要赴任了。” 李之昂抬起头,眉心褶皱挤出个深深的“川”字:“他一走,这事就更难办了。” “不。”裴缓扔下一个字,掷地有声,“既然国法层面办不了,那总能有别的办法办。长安是天子脚下,晋王行事还能有所收敛。等到离开长安,去了他心腹众多的两江,他就顾不上遮掩了。只要能抓住他的错处,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事情就都藏不住了。” 谢相思投去欣赏的目光。 裴缓的进步用一日千里形容都不够,以前她觉得他没脑子真是瞎得可以。 李之昂思忖片刻,问:“王爷可是已经有什么打算了?若是用得上下官的地方,王爷尽管说。” “启禀王爷。”此时,桑明进来,手上拿着一封帖子,呈给裴缓,“临安王的亲随送来一封拜帖,临安王邀王爷到府上一叙。” 裴缓接过帖子摩挲良久,手指一扣,轻轻合上。 “我也好久没和临安王一起喝过酒了,桑明,把窖里埋着的梨花酒起出来两坛,本王今夜要和临安王不醉不归。” 裴缓去临安王府没有带谢相思一起去。 傅清明要留在地下室研究机扩,李之昂要等裴缓回来商量对策也执意留下。裴缓便让谢相思也留下,招呼这两个人。 “男主人不在,女主人总要在,这才是待客之道嘛!”裴缓说得自然,走时不带走一片清风,只留下谢相思闹了个脸红心跳。 “王爷把谢护卫留下,不怕谢护卫和那个姓傅的看对眼?”马车徐徐,行在长安下过雨后的街上。 裴缓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不疾不徐,带着一丝笑意:“相思心里只有我,从前我不知道所以在意,现在我知道了,自然是不用分眼神给不相干的人。” 桑明很欣慰,二公子真是成长了,已经是情绪稳定的成年人了。 马车在临安王府停下,临安王府和晋王府都曾经是当今陛下登基之前住过的地方,陛下行武,府内只是简单装点,临安王住进来之后,也只是修了几处庭院,添置了些东西,并没有大动。不像晋王府富丽堂皇,尊贵逼人。 裴缓不用别人带,一路从廊下穿过,这里他来过许多遍,曾经陛下住时他经常被父亲抱着来,后来孟云客封王住了进来,他亦是来过。 孟云客在君子阁等他,屋内已经置办了一桌席面,都是素日他爱吃的。 “我只带了两坛酒来,不够喝就把你藏着的酒都拿出来。”裴缓坐在孟云客对面,毫不客气地说。 桑明将酒坛放下,孟云客身边的心腹护卫冲他点了点头,两人退了出去,好好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接近。 孟云客启开酒盖,浓重的梨香扑面而来,裴缓道:“我让人试了好多个方子做梨酒,不是太酸就是太涩,最后才找到这个方子,酸甜清凉,虽然才埋了不久,酒味不重,但味道却很好,算起来你还是第一个喝到我这梨花酒的。” “梨花酒配梨花杯才好。”君子阁内室里有一侧架子,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个形状各异的杯子,孟云客挑了两只通体雪白的琉璃杯,杯沿处各雕着一朵小小的梨花,栩栩如生,像是人在梨树下坐,梨花飘着落下来,正落在酒杯上。 酒入杯中,溅起一点涟漪。 两只杯子碰到一起,随后一饮而尽。 酒入吼中,先是一点点酸,再是甜,甜味厚重,回味时,那股还没酿好的涩意涌上来,酸甜苦三味混杂,最后舌尖残留的,只有淡淡的,梨花的香。 “果然是好酒。”孟云客又倒了一杯,轻轻地嘬饮,“从小你就喜欢梨花,想在府里都种满梨树,可裴伯母却不让。沙场上拼命的将军家眷,都格外虔诚,梨与‘离’同音,不吉利,伯母关切伯父,不许你在府里种梨树。后来你长大了,裴昭大哥给你在外面买了偌大的院子,种满了梨树。你封怀王也不愿意走,那儿就成了怀王府。” 那酒不烈,却很让人醉,孟云客一双眼雾茫茫的,笑得失了神:“我记得……怀王府的梨树都是你亲手种的,你说等花好了,你要酿梨花酒,第一个就送给我,裴昭大哥只能做第二个。裴昭大哥听到,三天没有理你,你急得上蹿下跳,来找我想办法,在他生辰那日亲手做一顿饭,给他赔罪,后来……” 裴缓失笑,接着道:“后来厨房整个被烧了,你的裴昭大哥被气得够呛,可看到自家弟弟一脸灰,突然又生不起来气。” “你看裴昭大哥面色松动,急忙说,到时候酒好了我们一起喝。”孟云客眼泛泪光,举起酒杯,“我敬你,裴昭大哥。” 孟云客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他那惯来挑起的眼尾慢慢地放下来,嘴角轻抿,清冷无极。 他的眸中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开,可他控制力极强能将其好好地压住,只泄露一星半点。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赵猛……曾给过我一封信,是成之留给我的,那时我便知道成之已经不在了。我进宫去见父皇,父皇告诉我,裴成之中毒身亡,而父皇自己也中了毒。为了不引起朝堂纷争,他只能压下消息。” 孟云客看他,道:“成之被人害死,我是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交代,才不辜负我与他相交一场。父皇不让我大肆调查,我便只能暗地里行事。也是我无用,至今也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 “裴缓”举高酒杯,琉璃透明,映出一双眼。 那双眼形状和他的一样,却总是弯弯带着笑,像是讨好他的可怜小狗。 那个人总说,他就是兄长的小狗,一辈子跟在兄长身后,什么也不怕,兄长会庇护他一生。 可就是这样的小狗,怕疼怕伤娇气的小狗,割开自己的手臂,将全身的血换给了兄长。 那该有多疼。 赴死的他该有多怕。 “裴昭大哥……你为何会以为自己是成之?”起先孟云客还觉得裴昭像是故意为之,后来旁观他种种行为,确信他不是装的,裴昭是真的以为自己就是裴缓,就是成之。 裴昭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也是最近几日才清醒过来,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 吉祥坊里,左炎坟边,他的血流了那么多,一次一次地勾起他内心深处关于失血的记忆。他被掩盖、被模糊的过去,也逐渐清晰。 他是裴昭,字怀之。 是青云直上的状元郎,是裴家引以为傲的长子,是长安最明媚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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