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费尽心力一个一个将那些碍眼的人铲除的过程中,那个他们从没放在眼里过的孟云客却不知不觉中羽翼渐丰,在朝堂站稳了脚跟——他从不结党营私,朝上却尽是支持他的文官清流;他办事勤勤勉勉,陛下把手中烦琐的事交给他,他也办得漂亮。 渐渐地,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成了最大的一个敌手。 灯下黑。 光芒万丈的灯,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身边。 孟云客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猫,他是个野心勃勃的狼崽子。 不过就算都是狼,在狼群中地位也有高有低。狼选头领,靠的是血的搏杀。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什么阴谋什么阳谋,都没有任何的作用。 孟钦摔下酒杯,将披风甩到肩上,衣摆刮到孟云客身上,脸颊留了一道血痕。 “四弟的手再长,也只在长安。两江一行,为兄会好好教教四弟用兵之道。这天下,终究是血肉白骨堆积起来的。” 孟钦并没有带走孟云客的酒,甚至方才喝的,也是自己带的。孟云客拿帕子擦去脸上的血迹,坐在亭子间,将那两坛子酒一杯一杯地喝尽。 折柳寄情,折柳亭,是用来送别的。 成之曾经在这座亭子里,送他去封地临安,那一日濛濛细雨,是清明时节。 今日他也来送别。 送别曾年少无畏的自己。 酒喝干,他起身,走向繁华最深处的长安。 连着几天晴朗天,日头一天比一天热烈。孟钦惧热,队伍在正午时总会歇上两三个时辰,等到黄昏时分才启程。为了补上这个时间缺口,在计划之内到达两江,队伍在晚上赶路,马不停蹄,这样三五日下来,人受得了马却受不了。 又一匹马在狂奔中轰然倒地,马上的百夫长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没顾得上自己,踉跄着扑到马身上,这是从他入伍伊始就跟着他的马,走过黄沙冷箭,却死在了这里。 副将李然看不下去,掉转马头到车边,祈求道:“王爷,歇一歇脚吧,人能禁得住,马不行,咱们的马可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此处距离两江约莫还有两百里,过了今夜,烈马奔袭,一日多就可到达,确实也不用急了。 “在前面找个地方歇一晚。”孟钦说着顿了下,又道,“给他一笔银子,把马火化了吧!” “多谢王爷。” 出生入死多次的人,总会有一些迷信。他们军中的马死,多会火化,骨灰带在身边,再入沙场时,人和马依旧是并肩作战,自然会无坚不摧。 这里荒山野岭,前后只有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村落。 孟钦一行到之前给了消息,村民里正带着村民们忙不迭地出来跪迎,里正将自家打扫打扫,让这位尊贵的晋王殿下住下。 虽然破,但也没有更好的地方,只能将就。 孟钦吃着里正家里准备的饭菜,味道寡淡,只有丁点儿肉末,他皱了皱眉,把勺子放下。 里正脖子一凉,打了个哆嗦,生怕晋王殿下一个不高兴让他的脑袋搬家。 孟钦嫌恶道:“行了,退下吧!” “是是是,小的告退。”里正猫着腰退出去,等走到门口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后背湿了一大片。他把自家腾了出来,婆娘带着孩子住到娘家去了,他晚上也只能去别家挤一挤。 里正驼着背,慢腾腾地往村口走,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里正抬起头,开阔的平地上一行人驾着马飞奔而来,瞧着有十来个人,那马跑得飞快,一晃神的工夫,几个人就跑到了近处,看见里正翻身下马。走在前面的人一袭白衣,长得格外好看,里正没念过多少书,说不出来什么,只觉得仙人下凡也就是这样吧! “老伯,我们几个路过此地,想歇息一晚,讨口水喝,不知道方不方便。”仙人开口,声音也好听。 里正刚被晋王吓了一跳,再听这仙人说话可真是舒服极了。 “方便方便……”里正点着头,想到什么又摇着头,“不过……今儿来了贵人,可能,不太方便。” “贵人?”仙人笑意盈盈,浅浅淡淡,“是什么样的贵人,我倒是也想见见贵人,好沾沾福气。” “是……”里正不知道该不该说,面露迟疑。 此时,后面来了两个带刀的士兵,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 里正缩着脖子,劝道:“几位爷还是去前面找地方休息吧!” 仙人没动,等着那几个士兵不耐烦地走过来:“这儿今天不留客,还不快走?!” “为何不留?” “不该你问的不要问,再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话音落下,士兵们的刀出鞘,锋利的刀锋泛着一道寒光,晃在那仙人脸上。 仙人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光就落在他眼底,格外灼人。 士兵们被他身上的气势震了一下,瞧着他不像是一般人,可在晋王面前,没有谁比他更尊贵。士兵们鼓起胸膛道:“敢得罪我们主子的,只有死路一条。” 那人轻轻开口:“你们主子可是晋王?” 士兵面面相觑,仙人抬起一指,按住其中一个士兵的手背,往下一压,刀重新回鞘。 “告诉晋王,中书令裴昭,想找他讨一碗水喝。” “裴裴裴……裴昭?!” 裴昭轻笑,笑得两人心惊胆战。 “快去吧,不然死路一条的,就是你们了。” 朝上朝下人人皆知,裴昭将在卫相退后,从两江回来,再入中枢。而他从两江回来的时机,就是在今年两江水患平息之后。 而裴昭现在居然要回长安,这个消息之前从来没有人提起过。 孟钦心头疑云重重,不知道裴昭此刻回京,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父皇暗中授意。 如果是他自己的主意,他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告君上私自回长安,是想谋划些什么? 如果是父皇授意……那父皇让自己来两江,肯定别有后手。 可能有千百种,不管是哪一种,都很棘手。 孟钦就在这种烦躁的情绪下叫副将迎了裴昭一行人进了村子。裴昭离开长安时,将手下器重的人都留给了他那个傻弟弟裴缓,他带来的人都是生面孔。 裴昭像是真的没什么危机意识,将那些随行都留在了院子里,自己一个人进了屋。 孟钦明白,裴昭这是在和自己表明,他并没有别的打算,只是在这个两江去往长安的必经之路上,碰上从长安出来要去两江的自己。 “裴大人一去两江这些日子,风采不改分毫,不愧是我长安第一公子。”孟钦很是亲热,站起来相迎。 裴昭解了披风,抚了抚衣襟上的浮灰,拱手道:“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裴大人不必客气,来来来,坐。本王奉父皇之命到两江治理水患,不想会在这儿碰到裴大人,真是意外。” “既是意外,也是注定。”裴昭坐下。 里正又颤颤巍巍地进来,给他也添了一碗肉汤,裴昭端起来,倒是没客气几下就喝完,抬手放下碗,意犹未尽地道:“还有吗?” “有,有有,小老儿这就给大人盛。” 裴昭舒缓一口气,道:“下官接到圣上密旨之后,就日夜兼程赶路,今日连饭都还没吃。如此这般,让王爷看笑话了。” “裴大人为父皇分忧竭尽所能,本王十分感佩。就是不知道,父皇让裴大人回去是有什么急事?本来两江的事情,父皇还让我多和裴大人商议,这下裴大人要回京了,本王在两江孤立无援,实在是怕办不好父皇交给我的差事。” 又一碗肉汤上来,这一次裴昭喝得没那么急了,慢慢地品着肉汤的滋味。 他打眼扫了一下孟钦身后的副将李然,孟钦了然,挥挥手:“本王和裴大人有要事谈,尔等退后。” “是,王爷。” 孟钦的人也退出,一室之间,只余肉香。 裴昭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擦擦嘴,净过手,才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锦袋,里面赫然是一枚白玉龙佩。 孟钦眼睛发直,气息陡然不稳。裴昭摩挲着龙佩,开口道:“本官奉陛下之命到两江,名为巡视外放镀金,实际上,是暗中调查晋王殿下在两江豢养私兵,意图谋反一事。”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是一块巨石砸向冰面,砸碎冰封外表,溅起巨大浪花。 孟钦目光阴沉,却不为所动:“裴大人说的话本王怎么听不懂。” “既然王爷不懂,本官可以为王爷解惑。”逼仄的屋子里,只有一盏油灯,裴昭寻了根筷子,将灯芯挑了挑,光比方才亮了些许。 “王爷在解忧帮花钱买过几个人,有的在王爷身边做护卫,保护王爷的安全,有的被安插进了朝堂。解忧帮的人,身体大多异于常人,有的命数不长,有的打架可以脑子不行,混出名堂来的,就只有一个左炎。 “左炎和凤阳山山匪明着剿匪,私下勾结,敛来的钱财山匪老大罗利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就在王爷的默许下送到了两江。如今驻守两江的将领,大多数都曾跟着王爷东征西战,掌天下兵马的左炎又在王爷手下,那些将领自然更是以王爷的话马首是瞻,听王爷的吩咐扩军,在两江密林深山处练兵。因为有兵部的压制,这些事情从来没有报到皇上的耳朵里。之后,左炎在吉祥坊身亡。他临死前自觉撑不住,所以特意把罗利找到吉祥坊,设计了被刺杀而亡的一局,想以此嫁祸给我那个纨绔的弟弟,之后顺势将我也拖下水,断了裴府对临安王的助力,左炎这个人,王爷可以说是买得极好。解忧帮的人,果然能解人烦忧。” “本王没有做这些!”有火光在孟钦眼里跳跃,他皱紧的眉头松开,声音喑哑下来,“左炎已经年过四十,本王才二十有余,怎么可能买他还安排他入朝?如今左炎死了,罗利也死了,刑部已经结案,你说的这些都没有证据,只是你自己的猜测。光凭你的猜测,就想陷害本王于死地,真是做梦!” “王爷没做,那嘉贵妃呢?” 孟钦薄唇紧抿,没有应声。 “这枚龙佩,王爷不会不认识。白玉龙佩,可纠集各州各府兵马。在王爷从长安出发飞奔往两江的同时,暗影营里轻功最好的鹰眼骑着黄风驹日夜兼程赶过来,将龙佩送到我手里。我在两江也待了有半年多了,上上下下的关系也算掌握,制造个山匪叛乱的案子,用白玉龙佩纠集当地所有兵将前往平叛也不是什么难事。” 孟钦霍地站起来,眼睛里淬了毒一般,恨不得一刀劈碎面前人的脸。 只是他到底是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的晋王殿下,很快将怒意压下,冷哼一声:“裴大人当年入仕为官,在朝上凭借一己之力说得前镇国公当场喷血,裴大人这张嘴,能颠倒乾坤黑白,本王才不会上你的当。父皇若是疑心我,就不会放我回两江,你若是真的做得多,怎么还会站在本王面前,早就该绕开村子直奔长安,将你所说的‘真相’告知父皇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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