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州。 侍从从驿站取来包袱,窦晏平老远看见包袱皮上写着苏樱二字,心里又惊又喜,急急接过。 掂分量轻飘飘的,猜不出里面是什么,窦晏平急急拆开,看见不大一个匣子,再打开时,重重丝绵包裹之中,安静地躺着一支簪子。 羊脂白玉,簪身上流水脉脉,杨柳依依,他给苏樱的簪子。他的聘礼。 “备马,立刻去备马!”将簪子往怀里一揣,窦晏平大步流星往外走,“回长安!”
第40章 火把照出一小片红黄的光, 窦晏平打马越过山道上又一个急转弯,急急向前飞奔。 簪子贴着胸膛放好,时不时伸手摸一下, 心高高悬着。她不会突然退回这支簪子, 更不会连一句话都不曾留给他, 她多半是出事了, 他必须回去找她。 “郎君歇会儿吧, ”侍从极力跟着他的速度, 看着狭窄山道旁连火把都照不到底的陡峭山崖,忧心忡忡, “忙了一整天都不曾歇, 夜里山路也不好走, 要么歇上半个时辰, 我们去前面探探路况?”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更何况又是摸黑走夜路。窦晏平稍稍放慢速度, 全副精神观察着路况:“我先慢慢走着,你们轮班休息, 留两个人跟着我就行。” “太危险了, ”侍从极力劝着,“郎君还是先歇歇, 休息好了天也亮了, 正好赶路。” 窦晏平摇了摇头。窦约走后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如今他又收到了这根簪子, 他必须立刻回去。 身后突然传来模糊的呼唤声:“小将军!小将军!” 窦晏平回头, 远处山头上一大片火把光飞快地向这边逼近,是那些牙兵。拨马让到道边, 火光一霎时到了眼前,李春跳下马抓住他的手:“你要回长安?” 汗湿的手,湿漉漉的握着,李春上了年纪,长途跋涉后气喘吁吁,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紧紧盯着他,窦晏平弯腰回握,语声恳切:“我有些急事,去去就回,李叔等我几天。” “这……”李春犹豫着,到底一咬牙,“好,你去吧,我们都等着小将军回来。” 火把光熊熊照亮半边天空,身后几十匹马几十号人,风尘仆仆汗湿重甲,都是闻讯追过来的牙兵,此时听见窦晏平果然说要离开,片刻惊愕后嘁嘁喳喳议论起来,马匹不安地挪着脚,喷着响鼻,无数探究怀疑的目光一齐看向前方始终不曾下马的人。 是他太过着急疏忽了,就算要走,也得跟这些人讲清楚才行。窦晏平向四周团团一抱拳,朗声道:“诸位叔叔,诸位兄弟,我有些急事需要赶回长安,只要事情办完我即刻返来,绝不会抛下你们!” 声音在暗夜中传出去老远,隐隐回荡在空谷间,众牙兵有片刻安静,李春勉强露出笑容:“小将军尽管回去,我们都等着你。” 却突然有人高声嚷道:“我早说过他不会一直留在梓州,你们看看,我说错了没有?” 窦晏平抬眼,是跟在李春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近年承袭的名额,先前并不曾跟过窦玄,并不像那些老兵,对窦玄有许多故主之情。 忙道:“这位兄弟不必担忧,少则六七天,多则十来天,我一定回来。” 昼夜兼程,三四天应当能赶回长安,窦约已经先去打了前站,也许已经有了眉目,他只要尽快赶回去接上她就好,梓州太危险,那就让她留在锦城,那里也是她的家乡,等他安顿好梓州的事,立刻就过去找她。 “走就走吧,少来假惺惺地哄人!”那人根本不信,“谁不知道李璠的人马来了,你看咱们没胜算就怕了,你要走就走,咱们贱命一条,不敢劳贵人操心!” 几个神色桀骜的年轻人七嘴八舌跟着嚷了起来: “是啊,人家是长安来的贵人,郡主的儿子,大王的孙子,怎么肯为咱们这些人出头?” “弟兄们都回去吧,人家不管咱们了,咱们死皮赖脸缠着干嘛!” “都给我闭嘴!”李春狠狠骂着,一鞭子抽过去,“谁许你这么说小将军的?这些天要不是小将军维护咱们,你们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那人一把抓住鞭梢,冷笑道:“我贱命一条,死就死了,不怕!咱们最见不得说一套做一套的,说给咱们钱粮管咱们的着落,这些天谁见过他一文钱,谁吃过他一口粮?!” “就是,光嘴上说得好听!” 狭窄的山道上无数人一齐吵嚷起来,窦晏平沉默着望过去,心里矛盾到了极点。李璠的援军已到,人数上压倒的优势,若是他不管,牙兵要么低头认了李璠的安排,各自离散自求出路,要么就还是像先前一样,拼个你死我活。 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以为去去就回,这边依旧可以谈判,但牙兵们并不全都相信他,说到底,他来的时间太短,还不足以树立起威望。 可苏樱,他又怎么能抛下她不管? “小将军,走吧,”李春拽回鞭子,向他躬身叉手,“祝你一路顺风,李春就不远送了。” 火把光照着,窦晏平看见他鬓边的白发,闪闪地带着汗,已经有人开始往回走了,拉着马垂着头,疲惫又沮丧。可她还在长安等他,她现在,也许就在危险中。窦晏平紧紧攥着拳,许久:“李叔,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回去。” “真的?”李春急急回头,惊喜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将军不走了!” “我跟你们回去,”窦晏平抬高了声音,“诸位兄弟,我前几天已经修书回长安,将这边的情形上奏了圣人,也请家中尽快筹措钱粮,大家再耐心等几天,一定会有结果!” “小将军!小将军!”老兵们一齐欢呼起来,年轻的嘀咕着,怀疑着,到底也开始振臂高呼,“小将军!” 窦晏平向他们挥着手,心中却是一片苍凉,他到底是对不起她。低声叫过侍从:“你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找苏娘子,记得不要去郡主府,不要让郡主知道,有消息立刻报我,另一路去找裴郎君,就说我会尽快返程,请他先帮我照拂苏娘子。” 捂着心口,隔着衣服摸到那根簪子。对不起,念念,再等我几天,我一定,一定回去,找你。 马嵬坡。 窦约在夜色中拉着马蹑手蹑脚走近,在坡脚底下寻了个隐蔽地方,先把马拴在树下吃草,自己靠在树干坐了,伸开两条腿,闭着眼打盹儿。 他已经三四天不曾好好睡觉,疲惫到了极点。从锦城回来这一路上都有人追杀,第一次是在剑门,他正要到驿站投宿,一拨人追上来要捉拿,他竭尽全力才终于脱身。 第二次是在广元,他找个农家借宿,睡到半夜时听见外面动静不对,急忙从后窗户翻出去,看见先前那帮人摸进院子,正要往他屋里拿人,幸亏马就拴在房后,他偷偷解了缰绳催马冲了出去,那些人追了几十里路,他钻进山里才终于甩掉。 最后一次是在褒斜道上,与那帮人狭路相逢,他经过前两次交手隐约觉察到那些人并不想要他性命,于是豁出性命厮杀,那些人反而束手束脚地处处掣肘,就这么被他杀出一条道路,逃到来到马嵬坡。 离长安只剩下不到一百里道路,这地段官家馆驿众多,附近还有驻军,想来那些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来拿人吧。 窦约在半睡半醒中,依旧怀着深深的疑惑。对方训练有素,并不像是盗匪之类,对方一路紧追不放,却又不想杀他,为什么?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财,他又从不曾跟人结过怨仇。 思绪即将沉入睡眠的空白时,窦约突然想到,难道是为了他回来办的这趟差事?那些人不想他回来? 突然听见草丛里马匹嘶叫了一声,窦约急急睁开眼,看见不远处风吹草低,隐约可见几条人影,那些人又来了。 窦约急急解开缰绳跳上马背,重重向马肚子上一踢,马匹破风也似疾疾向前冲去,窦约伏低身子防着后面放箭,向着官道方向拼命跑着。快些进城去,快些去找苏樱,那些人,说不定是冲着她去的。 天亮时,卢崇信揉揉充满血丝的眼睛,向树荫后隐住身形,全神贯注盯着裴府大门。 昨日虽然在兴道坊扑了空,虽然那所院子空荡荡的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但他直觉必定是苏樱,她暴露了行迹,所以被裴羁换了地方,他彻夜不眠赶到裴府亲自坐镇,裴羁黄昏时回来,之后再没有出去过,卢崇信心急如焚也只能按捺住性子,再等等,裴羁早晚会往她那里去,他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到她。 蓦地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卢崇信刚要回头,后腰上突然一凉,一把刀顶住了,拿刀的人低低说了声:“别动。” 卢崇信没动,一双眼极力张望着,四下都静悄悄的,他那些在附近盯梢的手心居然没有任何反应,出了什么事? “转过来。”持刀人干脆利索卸了他的佩剑,抽走他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吩咐道。 卢崇信只得转过来身来。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黄衣玄甲,却是金吾卫的打扮,不远处齐刷刷绑着的四个人,正是他那些手下,路边一个黄衫朱履戴着进贤冠的,白白一张面皮,颌下一根胡须也无,看上去像是这些人的头目。 “你是卢崇信?”那人开了口,尖尖细细的声音,“跟某走一趟吧。” 是个宦官,职阶还不低。卢崇信立时明白,只怕是他的身份暴露了,谁干的? 墙角后一阵靴子响,卢元礼走出来,往那宦官手里塞了一封银子:“人交给你们了,千万请内侍在王枢密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就说我一直惦记着他老人家,请他老人家赐见一面。” “好说。”宦官收了银子往怀里一塞,“你等着消息吧。” 卢崇信这下知道了,是卢元礼出卖了他,但卢元礼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 金吾卫上前反剪了双手绑住,拉扯着往前走,卢元礼笑眯眯地粘在道旁看着,卢崇信快走几步,跟上前面的宦官:“劳烦内侍转告王枢密,卢崇信有机密要事禀报他老人家。” “哦?”宦官回头,一脸傲慢,“王枢密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 “金吾卫里有内卫的人,”卢崇信低声道,“我知道是谁。” 宦官打量着他,半晌:“好。” 裴府。 吴藏上前禀报:“方才刘成押走了卢崇信。” 刘成,王钦的心腹之一,有名的心狠手辣,卢崇信落到他手里,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再来烦他了。裴羁道:“留意着禁中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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