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看见苏樱皱紧的眉头微微一松,再看他时,惧怕生疏之外,又添了几分羞怯。心里突然一热,情不自禁,将她散乱的长发掖到耳后。 小巧白皙的耳尖,染了轻红,胭脂一般。她是真的。 爱意突然强烈到极点,裴羁伸手,拥她入怀,她受了惊吓,低低叫起来,挣扎着想要摆脱,裴羁连忙松手。 她立刻重又缩去床角,低头抓着衣服,又惊又怕的模样,余光瞥见阿周皱着眉似要阻止,自己也知道方才太过孟浪,讪讪起身:“我去打些水,给你洗漱。” 转身离开,身后语声喁喁,阿周在抚慰她,裴羁快步走下庭院,抬眼望着满目明亮的日色,想笑,想叫,最后只是深吸一口气,接过侍从递过的热水。 她并没有别的疾病,若只是失忆,是不是,也不算坏。 院外有人拍门,是窦晏平:“开门!我要见她!” 他是知道她醒了吧。裴羁隔着门,淡淡说道:“她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你也不想惊扰到她,让她无法养病吧?” 拍门声应声而止,隔着门缝,听见窦晏平起伏不定的呼吸,裴羁转身离开。 他们是不可能了。而他,还有无限可能。 提着热水进屋,阿周上前要接,裴羁没有松手:“我来。” 兑好冷水,试了试温度,捧到她面前,她已经下了床,正坐在妆台前梳头,裴羁递过水盏,轻声道:“漱漱口。” 她接过来漱了一口,他微微弯腰捧着盆等她吐水,她似是有些害羞,怯怯地又看一眼,犹豫着不曾吐,裴羁低声道:“无碍,从前也曾这样。” 苏樱这才吐了水,裴羁又递过青盐,她接过来细细擦着,顺手又要水,裴羁连忙递过,她漱了一口吐出来,手中捏着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 举手投足之间,风姿优美,裴羁心里突地一跳。 失忆之时,记得如何用青盐漱口,记得这些礼仪规矩,却唯独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从前他们的纠葛么?笃定的心一下子起了疑虑,裴羁拿起净面的木盆,兑好温水试了试温度,双手碰到苏樱面前:“洗洗脸吧。” 她伸手来洗,他弯腰站着给她捧着木盆,她洗得很仔细,水珠轻轻跳跃着自她脸上落下,又有几滴溅到了他唇边,鬼使神差的,竟是轻轻一舔。 温热的,或许有点凉了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让人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起来。 又何必非要弄个清楚。无论真假,这样的相处他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令人迷醉。 苏樱洗好了脸,抬眼时,看见裴羁稍有些沾湿的袖子,是方才洗脸时不小心溅上去的。脸上一红:“抱歉,把你衣服弄湿了。” “无妨。”裴羁低眼,看见她飞快转开的脸,躲闪之时目光灵动,让人突然一下,想起从前的苏樱。 疑虑突然压不住,裴羁放下木盆,慢慢洗了洗毛巾,拧干了递过去:“念念,有人想要见你。” “谁呀?”她接过来轻轻擦了一下,眸子微微一抬,睫毛沾着未干的水珠,晨光下璀璨的光影。 呼吸有片刻停顿,在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中,裴羁慢慢说道:“窦晏平。” 一双眼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细细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
第56章 有人想要见你。谁呀?窦晏平。 手中布巾湿漉漉的带着余温, 他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苏樱皱着眉又擦了一下,微微仰头, 疑惑的神色:“他是谁呀?为什么要见我?” 边上侍立的阿周心里砰砰乱跳起来:“裴郎君。” 方才她在厨房时, 窦晏平还几次找来向她询问苏樱的情形, 关切之情, 溢于言表。可他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更不该跟苏樱有什么。那天在船上裴羁问的那些话, 分明也是知道些内幕,那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窦晏平?苏樱病成这样, 他突然提起窦晏平, 就不怕引得她刚刚稳定的情绪再度崩溃?忍不住出言阻止:“小娘子什么都不……” 见他沉沉凤目略略一抬, 淡淡向她一瞥, 阿周呼吸一紧,感觉到无形的威压。他并不想她插手,他要如何, 并不容别人置喙。阿周犹豫着,眼下苏樱落到这个境地, 他既肯娶, 那么苏樱的后半生全都着落在他身上,又岂能惹他不快?也只得压下心里的不安, 低了头不再做声。 裴羁转过目光, 看向苏樱:“窦晏平, 是我一位朋友。” 说话时凤目一瞬不瞬, 紧紧盯着苏樱, 她眼中疑惑越来越浓,攥着毛巾不自觉地揉着, 半晌:“你的朋友,为何要见我?” 裴羁顿了顿:“你也认得。” 看她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眉头蹙起来似是在极力回想这人是谁,裴羁在袍袖底下,不自觉地攥着拳。 到这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她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该为了那么点疑心如此着急追问,应该再等等,等她彻底稳定下来再说。可又怎么等得及。 却又怕她,给出他不愿听的答案。在晦涩难言的情绪中,又再补了一句:“你若不想见,不见也可以。” “好,”她如释重负,眉眼轻轻一弯,“那就不见吧。” 砰!裴羁听见心脏重重落地的声响,在隐秘的欢喜中,低垂了凤目。 她不愿见窦晏平,他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她听见窦晏平的名字时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就好像这个名字与别人,与这世上其他跟她不相干的人都没有丝毫区别一般。她是真的忘了。忘了他,也忘了窦晏平。 窦晏平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他如今是她夫婿,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他还有无数机会。点了点头:“好。” 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擦干净了手脸,对着镜台开始挽发,裴羁守在边上,就着她用剩的水洗了脸,又用她用过的毛巾擦干,上面残留着微微的温热,也许是她皮肤的温度。 苏樱慢慢挽着发髻,从镜子里看见裴羁始终没走,犹豫一下:“你,不出去?” 裴羁将毛巾摊平,放在架上。心里不自觉的,又生出一丝疑虑。她仿佛于这些细节,诸如梳头穿衣,诸如男女大防都还记得,偏是重要的人事,一样都不记得。 失忆该是这种症状吗?他不曾有过经验,那些大夫也说不清,此事便含糊着,时不时跳出来,让他在放松时,突然一阵疑惧。“你饿不饿,要不要现在吃饭?” 苏樱摇摇头:“不饿。” “小娘子,饭是要吃的,”阿周急忙劝道,“已经两三顿没吃了,再不吃身子就受不住了。” 昨天昏迷不醒,只灌了些参汤下去吊气,再不吃,人如何受得了? 苏樱咬着唇,看向裴羁:“心口发闷,吃不下,我想出去走走。” 羞怯着,求助的眼神,她才醒来时分明只跟阿周一个人亲近,此时却已经抛弃阿周,向他求救了。裴羁心尖一热,情不自禁靠近,轻柔着声音:“饭还是要吃的,身体要紧。” 见她略略发白的唇微微一抿,似是孩童未曾得到心爱的玩具,天真的失落,裴羁不由自主又道:“不过,可以先出去走一会儿,然后再回来吃饭。” “好。”她一下子笑起来,偷眼看了下满脸担忧的阿周,笑容又小了点,“走一小会儿,就回来吃饭。” 阿周上前来扶,裴羁不动声色阻住,自己伸手去扶苏樱:“走吧。” 她躲闪着,似是羞怯,飞红的脸颊,裴羁心里漾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浑身浸泡在温泉水中,微微的肿胀、眩晕,坚持着,到底将她扶住,低头在她耳边:“不要躲,你我夫妻,不拘这个。” 夫妻之间,比这亲密的事,更有许多。 他们的婚事,也该立刻操办起来了。 她果然没再躲了,红着脸低着头,任由他扶着向外走去,裴羁走得很慢,怕她才刚醒来步履不稳,她确实走得不太稳,于是大半边身子都靠着他的臂膀,由他搀扶着迈步,她消瘦了许多,轻飘飘的像片落叶,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裴羁下意识地,将她又握紧些。 尽快成亲,趁着她忘记了他们那些过往的时候。成了亲,若是幸运,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从此将紧紧绑在一起,再难拆分。 即便她今后再想起来,到那时木已成舟,她总不能抛夫弃子而去。况且他亦愿意百倍千倍地弥补她,哪怕,她要他的命。 蓦地想起横道之上她手握匕首,刺向卢元礼后颈。想起长安那夜床榻之间,她毫不留情,咬在他咽喉上的一口。哥哥,咬不死的。她唇上沾着血,笑吟吟地对他说。若是能够咬死,他猜她不会犹豫。 手上突然一个痉挛,似有什么藏得极深的恐惧翻腾着钻了出来,裴羁沉默着又压下去,她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抬头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裴羁低眉,扶着她慢慢走下台阶。 等成了亲,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将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给予她所有的尊崇,凡他所有的,任她索取,凡她想要,他亦会为她拿到。他会百倍千倍弥补她。可若是她想起来。 垂目看她,她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失望:“这院里好像不曾打理过。” 裴羁顺着她的目光四下一望,这院落只是普通的乡下院落,主人想来是疏于打理,原本零星种着的几株草花细弱倒歪,反而是杂草个个肥壮,昂首挺胸地长满了一地,无怪乎她不喜欢。柔声道:“我让他们收拾一下。” 昨日救她上来时慌张至极,只是随便找了最近一处院子落脚,这两天一颗心全都扑在她身上,日日进出,却从不曾留意到这院子竟如此破败,是他疏忽了。“回去吃饭吧。” 她犹豫着,轻轻咬着唇,羞怯的神色:“可不可以出去走走?” 她看了眼大门,又来看他,她是想出门。门外,有窦晏平。这些天他寸步不离,一直守在外面等她。 裴羁顿了顿,疑虑丛生。她似是知道这要求唐突,垂着睫毛,黯然的神色:“若是不行就算了。” 让他心底突然一疼,立刻便道:“好。” 扶着她慢慢向大门走去,裴羁微微仰着头。他从来经不起她央求,从前尚可控制,经此一番,越发无丝毫招架之力。况且她不是央求,是那样黯然失落的,自己便否定了,让他想起她早晨才醒来时口口声声要找阿耶,心里怜惜到了极点。 她的父亲,也许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最依恋的人吧。从前她从不曾提过,因为知道提也无用,不会再有人那样待她,如今她忘记了一切,反而将内心深处藏得最秘密的东西,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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