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口,红着眼问他,“陛下会不会...”会不会不给她位份了。 裴浚一眼看出她的顾虑,蹙着眉训她,“没有的事,不要胡思乱想。” 他是始乱终弃的人? 凤宁便弯了弯唇,她知道裴浚这个人不会为了哄她说假话。 他能安慰她,她很高兴。 可紧接着裴浚又逗她,“才人要么?” 凤宁脸一垮,坚决摇头。 裴浚被她模样逗乐。 她的眼梢晕着光芒,格外柔软。 裴浚的心也跟着一软,抬手将她眼角的泪痕悉数拭去才罢休。 当夜老太医给凤宁熬了药,吃过之后果然不疼了,凤宁又有了信心,既然短时日内子嗣无望,凤宁干脆将心思放在公务。 她带着裴浚那席话去了番经厂,她不问谁能帮她刻活字,先瞅一瞅自己能帮他们做什么,司礼监下属无数衙门,番经厂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批,往回折子递到司礼监等批复耗时不短,凤宁便替他们跑司礼监,一来二去,大家都很感激凤宁,人心都是肉长的,原先谁也不肯搭理凤宁,渐渐的有人愿意指引她,告诉她,刻活字这个事得寻一个姓李的老头。 这位李老头是名老工匠,颇有本事,底下管着一群工匠,个个精干勤奋,番经厂有天竺文,藏文,蒙语,唯独没有波斯语,重新刻一套活字可不容易,费时费力,番经厂自个儿活计够多了,谁愿意多盘一个桩,李老头找各种借口推脱。 他这人无儿无女,妻子早年过世,也不曾续弦,说白了就是老光棍一条,一无所有无所畏惧,谁也奈何不了他。 这种人来硬的可不成。 凤宁发觉他爱喝酒,隔三差五托章佩佩从御膳厨弄些酒来,给李老头喝,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十次,凤宁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有一腔百折不挠的毅力,李老头最后熬不住了,“有本事你陪我喝。” 凤宁还真就陪他喝了半日酒。 得亏了时常陪着乌先生小酌几口,否则她还招架不住,又事先服过醒酒丸,耗了一个时辰,总算把李老头喝得醉醺醺。 李老头抱着番经厂后廊上的廊柱哭得一塌糊涂。 “我娶那娘们时,家徒四壁,办酒席下聘礼只用了五百钱,我那时发誓,一定要给她穿金戴银,给她置办娇艳的衣裳,她信我,起早贪黑陪我出摊,后来我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带着一帮弟兄讨了番经厂的活计,起先干活没银子,为了接济那些兄弟,她拿出压箱底的嫁妆钱替我周全,我那时想,等下一回,下一回发了俸禄我一定给她买个银镯子......” “火呀漫山遍野地烧,那蠢娘们上山挖野菜去了,被烧得面无全非....我的天塌了,谁说女人只是供男人耕的地,她不是,她是我的天,我如今发达了,又有什么用,她死了,什么好都没落着....” 凤宁比他哭得还凶,“那您这么多年不曾再娶,便是打算为她守身一辈子?” 老李头很痛恨再娶这样的字眼,红着眼瞪她,“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她陪我打拼出来的,她栽树,让后人乘凉,她在天之灵还不气疯了去,我不能对不住她。” 身为女子,凤宁感同身受,听了这话颇为熨帖,“婆婆在天之灵定觉欣慰,敢问老伯,婆婆在世时可有什么心愿?” 李老头含着泪道,“她想要一幅画,可我哪会呀,我会刻却不会画。” 凤宁神色登时一亮,“那你刻下来,我帮你画。” 李老头狐疑盯着她,“你会?” 凤宁拍着胸脯道,“我是御前的女官,我有什么不会的。”原先瑟缩不自信的女孩儿也有大言不惭的一日。 李老头迟疑许久,还是将自己心爱的一个木刻人俑给拿了出来,“你画。” 凤宁当场研磨作画,她虽师从乌先生作画,却实在算不得强项,连李老头都嫌她,“勉勉强强吧。” 凤宁不服气,非带着人俑与画作回了延禧宫,请杨婉代劳。 杨婉连夜画了一幅惟妙惟肖的画像给李凤宁,凤宁次日一早送去给李老头。 李老头看着画中人不禁潸然泪下。 他对着画作,看了看蹒跚的自己,佝偻的背身,忽然悲从中来, “你瞧我老成这副模样,待去九泉见你,恐你也认不出来了。” 有了这幅画,李老头做事便越发有了精神气,嚎啕一嗓子,要准备哪些敕告文书,要哪里的批复,预计用多少银子,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李凤宁。 可真应了那句话,把人捋明白了,事儿就明白了。 凤宁欢欢喜喜去司礼监请旨出敕,再与梁冰支银子报账。 等走完章程,回到养心殿已是深夜,月色煌煌,季秋的苍穹深邃悠远,银白的月光洒在养心殿的檐头,映出薄薄的晚霜。 凤宁今日心情好,特别想见裴浚,便悄悄往御书房门口探了一眼,今夜并不是她当值,而是梁冰,梁冰却无在御书房夜值的习惯,早早回了西围房,裴浚也不要求她,反而欣赏她这份避嫌。 西南战事如火如荼,眼看胜利在望,裴浚不敢松懈,这会儿亥时三刻了,还在批折子。 裴浚察觉李凤宁在门口侍立,抬眸看了一眼,倏忽闻到一丝酒气,旋即皱了眉,对着李凤宁沉声道, “进来。” 凤宁午膳陪着李老头喝了两口小酒,面颊残存着酒意如同飞了霞云,乖巧地上前请安, “陛下,这么晚您还没睡么?” 裴浚却是黑着脸问,“喝酒了?” 凤宁闻了闻衣袖,嗅到一丝酒气,便咧嘴一笑, “是呢,陛下,臣女成功说服了那李老头给刻活字,一高兴就陪他饮了两口小酒。” 裴浚满脸不悦,“你一介御前女官,却在外头跟人喝酒?” 凤宁神色当即一敛,委屈巴巴道,“您不是说人要能屈能伸,要摸清人情世故嘛。”她小小地竖了下小拇指,嘿嘿一笑,“就喝了一点点。” 她喜欢听李老头的故事,李婆婆在世时,李老头白日干活,夜里给她捶腿捏肩,照料十分殷勤,若是李婆婆活着,他们夫妇该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呀。 凤宁竟莫名有些羡慕。 裴浚语气正得不得了,“你才多大,十六岁吧,李巍就这么教你喝酒的?” 凤宁连忙摇头,“不是我爹,是我先生,先生素有风湿,常年饮酒,我跟着他读书时,便偷偷喝了小口。”像是为给乌先生撇清责任,她特意把“偷偷”二字给咬重。 裴浚不知为何,脑海便浮现小凤宁虎头虎脑潜入书房,偷别的男人酒喝的画面。 裴浚沉着脸不说话。 凤宁慌了,“陛下,往后臣女不喝了便是。” 才不会不喝,躲着他偷偷地喝。 裴浚眸色幽黯,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教你波斯语那个乌先生?” “是...他可厉害了呢..” “还教了你蒙语?” “可不是,我打小就跟着他启蒙。” “你做的那张破画也是跟他学的?”养心殿还真没什么事能瞒过裴浚,凤宁给李老头作画的事也被他晓得了。 凤宁不服气,小声嘀咕,“算不得破吧?” 裴浚最后语气悠悠,眼梢挤出一丝笑,“他什么年纪?” 凤宁想了想,探头回道,“三十而立..”想起乌先生胸怀抱负,凤宁趁势建言道, “陛下,您瞧着乌先生算不算一位难得的人才...” 话未说完,那人一把将她拽着怀里,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这一夜往死里折腾她。 他生气了。 “李凤宁,你不是要习书法么?” “嗯?” “朕教你!” 也不知是谁给了凤宁勇气,她汗涔涔地趴在枕褥间,含糊不清道, “可凤宁喜欢您的字。” 裴浚一点点将那伶仃的蝴蝶骨给推平,深吸一口气,咬牙道, “朕准你学。” 天下无人敢临摹天子字迹,她李凤宁是第一人。 事后凤宁更衣完,迫不及待回到御书房,将宣纸给他摊开,墨也给研好,逼着裴浚立即给她写。 刚刚经历一场欢愉的男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餍足和慵懒,他坐在龙椅上,望着李凤宁神色复杂,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害怕朕食言不成。” 男人在床笫之间的话也不知可信不可信,凤宁生怕他明日醒来反悔,一本正经催促, “您就写嘛,今日事今日毕。” 裴浚被逼无奈,深更半夜给她写书法,一刻钟后,洋洋洒洒一篇兰亭序跃然纸端,凤宁捧过来爱不释手,兴许这一夜月色太好,又兴许是红袖添香多了几分旖旎,裴浚这幅字比平日少了几分规整,更显潇洒无羁。 凤宁移不开眼。 裴浚净完手瞅着她问, “就这么喜欢?” 还喜欢这个人呐,不过这话凤宁只在心里说,她没打算说出口。 只要那句话没出口,她就不算输。
第27章 随后的日子,凤宁一头扎入番经厂,将波斯文给写出,叫工匠们照着刻字。 这一通忙活,日子到了十一月中下旬。 已近年关,养心殿越发忙碌了,各部的账目要盘查,下一年的预算得提上日程,还有年底官吏考核,预备着各个档口的赏赐,诸如此类,错综复杂,一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柳海遂又调了几名女官入养心殿当值,兵部尚书的女儿陈晓霜,与大理寺卿家的贺灵芝均被临时借调过来。 原先给女官们安置的值房就不太够用,只能多添了几张桌案。 一日凤宁从番经厂回来,就看到自己的书册与笔墨给扔去最角落一处。 陈晓霜望着她满脸歉意道,“凤宁,你平日在养心殿的时候不多,便辛苦你将就一些。” 凤宁如今着实不大在这里办公,当值的时候在御书房练字,不当值便去番经厂盯梢,倒也没必要占那么大地儿,她没放在心上。 说到临摹字帖,凤宁也有一番盘算,那么大一幅字,她无处藏匿,只能暂且留存在御书房,习字怎么办呢,凤宁耍赖非拖着皇帝又给她写了幅小楷,如今这幅小楷被她搁在一紫檀盒子,随身携带,得了机会便练一会儿。 凤宁来到最角落的小案,重新整理桌案的书册,看了一眼旁边的梁冰,梁冰指下算珠如飞,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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