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气氛,像极了洞房花烛夜即将饮交杯酒的夫妻,而他们却在商讨放妻书。 哪里有洞房花烛夜呢。 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新婚洞房,只停留在陛下空妄的幻想中。 陛下摊开放妻书,指着其上一些字样道,“这两个字是‘玉牒’,你的名字本已写入皇家族谱了。既然你要走,咱们得想个办法划掉。“ 润润侧头凝睇他,“怎么划掉?” 陛下道,“对外宣称你难产逝世,只留下一位公主。只要人死了,名字自然会淡下去,和划掉的效果一样。” “难产逝世?” 润润喃喃重复,“原来陛下想让我假死。” 陛下内敛嗯了声,怕她多想,“朕绝非蓄意咒你。这样做虽名声难听,你到了宫外却可以完全自由,否则难免与……朕扯上关系。” 最后一句话声线甚低,沾了几分哀恻凄凉之意。 润润浑身麻酥酥的,袭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愫。初入宫她倾慕于陛下时,似乎也是这种感觉,令人又痛又痒。 她问,“如果让外人知道臣妾假死,会怎么样?” 陛下忖度片刻,“倒不会怎样。一方面朕的名声受损,众臣定上奏说朕胡乱行事,罔顾礼法。另一方面,你若不摆脱皇室身份,即便走到天涯海角,外人也会用异样的目光看你,对你说三道四甚至利用你的。” ……她欲再嫁,更难于上青天。 陛下血管深处翻涌阵阵寒意,虽然他极不愿她再嫁。 但,已放过她了。 撒手便撒得彻底一点。 润润道,“那好,我以后当我自己死了。” 陛下欲语还休,摩挲两下她淡白的鹅蛋脸,“也别这么想,润润永远健健康康的。” “你就当这次假死是在骗朕,你自己很得意,轻松,高枕无忧。” 反正她从前也骗过他。 “……再不怕任何卫兵追你了。” 润润细细琢磨着,有点异样。 前两次处心积虑地逃开陛下,皆靠着她自己谋算。这一次死遁却是陛下为她谋划的,某种程度陛下算不算帮凶? 虽然逃离的是他自己的皇宫。 那种奇妙的情愫再次浮上心头,宛若无数火炭流入腹中,令人难受。 灯烛下,陛下英眉墨瞳,长睫半掩,恍若暮色中的月一般柔和,风度翩翩,郎艳独绝。 真的要走了。 一瞬间,润润却重拾起爱他的感觉,想让他再抱一抱自己,自己再抱一抱女儿。 她眼圈无声无息地红了。 灯影太暗,她头埋得又低,陛下没有注意到。 陛下将放妻书放到一旁,又扯出另几张薄纸,那是路引。 本朝有规,百姓凡离开户籍所在超过二百里的,需向守卫城门兵长提交路引,否则以流民罪逮捕,轻则刺字流放,重则绞刑。 上次张佳年领着润润私逃,全靠张佳年从檀庭那抢了一块玉牌,充当通行证的作用。 因玉牌代表檀庭的公主身份,一路上官兵没敢阻拦他们。但玉牌终究太过显眼,遇见皇亲国戚便会露馅,莫如真正的路引好使。 路引上,应详细写有出行者的姓名,身份,籍贯,年龄样貌,以及起点终点,使用期限。 其余各项陛下俱已命人为润润填写妥当,唯有起点终点两项空缺,由润润自行填写。也就是说,她想去任何地方全凭她自己做主。 路引厚厚的一叠,共有二十张。 陛下想应该暂时够润润用的了,如果规划路线妥当,即便欲自由自在地去天涯海角也能做到了。 万一日后真不够了,润润再来跟他要。那时候必然已暌别经年,他和女儿也好再见一见她。 陛下解释清楚之后,将路引交给润润。“拿好。” 这可不是假路引,每一张皆货真价实、加盖官府红印的真路引。 润润收下,百感交集。 这样的东西,她自己自然万万弄不来的,陛下却信手拈来。有陛下帮她逃离皇宫,当真事半功倍,易如反掌。 看官印审批的日期,乙酉年暮冬正月——原来她刚一提出要走,陛下便为她做好这些事了,只是迟迟没拿出来。他曾多次问她愿不愿留下,后来放弃了。 他是个深思熟虑的人,即便帮她逃离他自己,也前后思索得如此周全。 润润眼眶愈加有些酸软。 陛下见她神色颓靡,关切问,“怎么啦,哪里不妥当了?” 润润摇摇头。 陛下爱怜横溢,薄薄的唇,贴在她的眼睫毛上,吻去她咸咸的泪水。 他倒希望她早些把这些路引用完。 这样的话,她会不会回皇宫看一看他呢? “不要哭。润润的心愿马上如愿以偿了,为何要哭。” 他的声线也微微低迷, “朕更期待看润润笑笑。” 印象中,她就没怎么对他笑过。 润润欲扯出一个笑,却扯不出来。 “陛下这么做,真的甘心吗?” 他诚恳摇头道,“自然不甘心。朕心里是绝不愿让你走的。” 若非产子时看她那样痛苦,那样备受煎熬,他还不能下定决心放她走。 “但润润非要走,朕有什么办法。” 这些年来,叹石中火,梦中身。 陛下也算想开了。 他想让润润知道,他是她朋友,盟友,坚强后盾,而非处处阻拦她的敌人。 至于亲人不亲人,夫妻不夫妻的,已无所谓了。 “偶尔让你想起我这个旧友,也好。” 润润伤然咀嚼他话语的意思,泪腺分泌得更厉害些。 从前是忘不了,他的不好。 此刻又忘不了,他的好。 “谢郢识。” 润润的情绪积累到极点即将崩溃,仰起头来哽咽着,定定说, “你做这些没有用。我永远恨你。” 陛下怔了怔,却扯出一个笑来。 行囊还没打叠完。 他继续命人呈上一个软软的行囊来,里面放好了数叠银票和方便使用的散碎银两。银子上皆无皇家或任何贵族标识,可以用得放心。 出门在外,有了钱未必处处畅通,但没有钱肯定寸步难行的。 他是皇帝,民间疾苦却也时常了解。 陛下联想起润润上次跑路时饱受日晒雨淋之苦,心下颇为唏嘘,便给足了她钱,足足有几万两之数。 这些钱,别提开一家饭馆子,她想做更大的生意都能白手起家。 全看她自己的安排。 如果她真想开美食饭庄,经商之道他也可以派去一二师爷教导协助于她……但那样一来,她就又和他有了牵绊,让她以为他是蓄意派眼线过去监视她的,所以还是不派了。 银两随便她造,没了他给她更多。 “钱的问题,没必要省着花。” 到了宫外看中哪栋宅子便买下来,想要多少下人便聘起来。想要什么首饰别吝啬,想穿什么绫罗绸缎也莫顾忌。 走就走,没什么大不了的。 即便他留在她身边,也起个钱袋子的作用。现在她有了钱,他在不在都无所谓了,她自己出去闯荡闯荡。 润润难为情,婉言谢却,“你随便送我出宫便好,无需给我这么多钱。” 陛下道,“你是从皇宫走的,朕当然要好好送你,焉能随便。” 况且,余生那么漫长,她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总要再嫁的。 她是生过孩儿的女子,若再身无分文,容易被男方鄙视欺负,有钱有底气,这些钱也当给她准备的奁产。 临别了,他终究做成了她的哥哥。 两人曾若有若无调笑过哥哥这个话头,一语成谶。 先保证她的安全,在这基础上再让她幸幸福福的。 他是皇帝理当心胸宽广,连后宫所有嫔妃都放出去自行嫁人了,更何况一个润润。润润再嫁,他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从前她说羡慕那些被放出去的嫔妃可以自行婚嫁,现在不用羡慕了。 润润,“陛下……” 她紧紧攥住了陛下的手。 眼睛红得似水蜜桃。 “你真的没必要这样的。你越这样,我越讨厌你,越不会原谅你。” 陛下神魂颠倒之际,感到语塞。 依旧讨厌他么? 他的苦楚犹如伤口上浇上滚油,嘴上却说,“那无所谓。反正我以后与你分开了,你再讨厌我,我也眼不见心为净。” 笑比哭更凄凉。 润润把脸埋到手臂里,哽咽两声,他的东西她一概拒收。 陛下亦深呼吸片刻,敛了敛情绪,将银钱和路引帮她放到一起。 “好了。别不耐烦了,最后一样。” 最后一样也是最重要的——紧急调遣当地锦衣卫的鱼形牌,还有张加盖了皇帝印的空手谕。 遇到危险或急事时,鱼符可当丹书铁券之用,保护自身。 鱼形牌是他在前朝虚置的一个官位,虽无实权,品阶却甚高,到了十万火急关头亮出来可起到震慑人的作用。 另外,无论润润到了何地,当地官员看到这种品阶的令牌,也会好好善待她的,再不会出现沿海郡守强抢民女之事。实在不行,更有散落在民间的锦衣卫相护。 空手谕任她写上任何内容,她可以随时随面见皇帝。润润胆子小,陛下自然不担心她写上一些大逆之语,他只担心她不敢用、不会用。 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定要拿好。 陛下将鱼符和空手谕郑重放到润润手心,里面承载他为她最长远的计议。 润润拒绝,警惕道,“你又想借此在我身边安眼线吧。” “绝无此意,” 陛下蒙冤,他放她离开乃是情愿甘罪,又岂会令派眼线。若如此,何如他一开始就把她留在宫里。 “护你的人只在最危急的时刻才出现,只负责保护你,他们也不会把你的情报向朕禀告。“ 他对她爱逾性命,这么做只是无形给她加了道护身符而已。 润润沉默了。 停了片刻,陛下干哑道,“你若怀疑朕,我明日写下道圣旨来晓谕天下,若朕出尔反尔再纠缠你,便受万民唾骂,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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