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很有普天同庆的喜庆气氛,但他这心里,半点喜乐的感觉都没有。 陛下抬抬手,仿佛要说, 叫某个人过来。 碧霄宫,那个人从前就在碧霄宫, 他处理完朝政之后,都会去她宫里跟他共用膳,或叫她来仪景殿,为他研磨,陪伴他……这仿佛成为一种习惯, 但此刻忽然念起, 她回王府去了。 罢了。 陛下垂着眼睛,抚挲着一枚簪, 长长的流苏,叮当碰撞。 是簪体比较粗的那只,近来她常戴。 也是送走了她他才发现,这只步摇遗落在榻上,她忘记戴了。 陛下摇摇头,世上焉有如此马虎之人。 念着念着,却微微笑了。 · 张佳年藏在了庖厨往来买菜的萝卜匡里,才得以混进王府,与润润见一面。 檀庭公主本来带着几位得宠的男妾往五台山烧香,路上张佳年的马车临时坏了,他独身回公主府更换车轮,偶然在茶楼遇到了润润。 五台山离公主府挺远,张佳年知道一旦公主烧香回来,万事休矣。 马车虽修好,他也拒绝去追公主。收买了王府的厨子,求见润润。 若公主找不到他要治罪,治便治吧。 秋色初降,王府精致苍白而单调,几只离群的鸟儿驻在枯败的丫杈梢头。叶片上银白的露水,缓缓化作了霜。 润润吩咐婢女们退下,欲一个人休息休息。逛了许久的街,实是疲累。 她住在从前她和岁岁的那间下人房里,看守的卫兵皆退到了垂花门以外,后院安安静静的。午后时光,缓慢流淌。 萝卜筐,停在王府的库房中, 张佳年从里面跳出来,脸上沾染萝卜泥。他以长襟擦了擦,自己一介读书人竟行如此有辱斯文之事,惭愧至极。 然此刻并非懊恼的时候,他飞快擦干净脸上泥垢,然后顺着库房的小矮墙,直接跳到了下人房里。 他从前来过这里。 下人房与库房连着,从库房通过一条幽僻的小径可以直接来到下人房——这条路乃是王府死角,恐怕连谢寻章本人都不清楚。 张佳年当举人时,常常替王府抄书。彼时润润还是一介小伶女,他们二人常常依此通道私会。 这条路没走过几百次也几十次,如今故地重游自然熟络,像家常便饭。 王府守卫虽多,却难以发现他行踪。 润润胆怯地躲在房中,盯见屋外一切正常,便反锁了房门,打开后窗。 张佳年进来,与她拥抱, 一年多的长久分离,使张佳年剃掉的光头已经长得其肩了。 两人虽激动重逢,却互相做嘘,谁也不敢出声。 若惊动了人,他们会死得很惨。 张佳年见屋中简陋而熟悉的一景一物,甚为感伤,“润润,你还住这里。” 润润果真是个念旧之人。 以前有岁岁帮衬着,似这般幽会,张佳年和润润每隔半个月有一次。 每次相见时他把她抱起来转好几个圈,润润矮矮的,两人蜜里调油,载笑载言,好生快乐。 彼时,他们还能畅想光明的未来。可如今,他们一个驸马一个娘娘,隔着天堑。 润润眼圈红,摸着张佳年的腰,“你身上到底怎么了?” 张佳年闻言如遭电击般,立时后退一步,羞愧欲死地阻止润润,“不要提,不要提,润润,给我留点尊严。” 张佳年的神色那么哀伤,润润大抵猜出是什么了——一种刑具,戴上了便失去做男人的功能,扣在一起的铁索,只有用特定的钥匙才能解开。 “她……” 润润忿然道, “公主,居然如此对待你。” 张佳年干巴巴,想说陛下才是始作俑者。可这样显得他很没用,感觉跟润润告状似的,便咽下, “我们之间不谈别人。” 张佳年再次擦了擦脸,确认脸上的萝卜泥垢擦干净,才去吻润润。 润润稍稍颤了颤,秀眉微蹙。 张佳年逐渐沉醉, 恋人吻在一起,思念,动容,但却因为身上戴的那个东西,无法更进一步。 张佳年饮恨。 逃亡在即,他们是来商量大事的,不该贪图于儿女私情。 两人冷静片刻, 润润敛了敛衣襟,将出海的计划跟张佳年详细讲述。张佳年并未去过海边,对润润说的似懂非懂。 润润敲敲脑壳,她原本画了一张极其精细细小的舆图的,可惜簪子粗心大意弄丢了。 “去海岛,十分可行。我读过一些航海的古书,也颇晓得一些航路。咱们俱会凫水。” “或许我们今晚就走,” 顿一顿,张佳年又道, “公主去五台山烧香了,不在府中,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若再回到公主府,以后很难出来见你了。” 润润却摇头,“欠妥。” 陛下的大婚在后日,她赶在陛下大婚、王爷也入宫观礼时逃之夭夭,这样才最妥当。 张佳年略略失望,说什么时机是假话,估计润润还舍不得她的德妃之位。 她想在王府中等着,等皇帝接她回去,继续当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妃。 “润润……” 他心痛至极,陛下有那么好吗,陛下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拥有权势而已。 陛下读过的书,肚子里的经纶知识,没准弗如他。陛下的面貌,也只达到平平无奇的水平。 不是他蓄意自夸,他的长相可能远远比陛下温和、正直,君子之相。 润润,为何要喜欢陛下,一个虚伪猜疑、没有人情味的君王? 自己之所以被锁住,陛下给的羞辱。那根本就不是一个仁君。 张佳年尝试把她从火坑里劝出来, “润润,你真傻。帝后大婚之时会全城戒严的,官兵严苛巡逻,你根本哪儿也去不了。连现在,街上巡逻的官兵都比往日增多。” 润润,“当真?” 张佳年怜爱摸姑娘的脸,润润这样单纯天真。“你要逃,却给自己选个难度最大的时刻。” 天下焉有这等傻姑娘?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们要逃唯有今晚。若私奔被捉住,咱俩都得凌迟。你想想,陛下那么冷酷无情,会用小刀把你脊背的肉剌开,然后放干净血的。” 润润倒嘶口凉气。 死,她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是如此惨烈痛苦地死。 好不容易从夹缝中燃起的勇气,凉凉然又熄灭掉了。 她痛苦地摇头说, “太难了,太可怕了,我不走了。佳年……我以前没以为后果这么严重的。” 用小刀划开脊背,放干净血,那得多疼?她不可能逃得脱陛下的。 她的性格本来就怯懦,面对这滔天的危险,油然而生求生之欲。 “我去和陛下自首,求他饶我性命。我不走了,不走了……我只想活着。” 张佳年暗暗后悔,不该这么吓润润的。自己这么说,原本为了鞭策她跟他私奔。 其实陛下未必这么做。 从陛下对润润的种种行径来看,他对她是有情的。 她红杏出墙,陛下赐死她,仅仅一条白绫也罢了,应该用不上什么小刀凌迟的酷刑。 张佳年把瑟瑟抖动的姑娘抱在怀中,眼圈也湿了,温声抚慰她, “别怕,润润,别怕,我在这里。” 他们尽量压低声音,悄悄摸地哭,以免惊动外面的守卫和婢女。 润润小声抽噎着,眼睛红似白兔。陛下给她养出来的水葱似的指甲,快被扣烂了。她嘶哑着嗓子,忆及最近陛下说:润润,遇见你朕很庆幸。 他说润润,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吧。润润,即便三天朕也会很想你的。 他还叫永安王好好照顾她…… “你说陛下有没有半点喜欢过我,半点?” 润润忽然坐起身来,提高了声线,声泪俱下地询问张佳年。 她不懂,她迷惑,她太年轻了,面对感情,陷在泥泞的痛苦中很纠结。 她到底……喜欢过陛下。 “没有,他没有。” 张佳年坚定说, “你信我。” 别忘记,陛下要成婚了。 若他在意你,为何还要娶大老婆呢? 润润啊,润润, 你的佳年才舍不得让你做妾呢。 张佳年两只大手将润润两只小手握住,面部尽可能保持微笑、坚定,把自己的全部笃实的力量传递给润润。 “润润,你别那么糊涂。陛下不可能在意你的,你只是他一个普通嫔妃。他是皇帝,会娶无数个小老婆。” 皇帝冷酷、薄情,负心, 他对她,对路边的小蚂蚁一样的, 别看润润现在风光,跟着陛下将来却只有入冷宫的份。他占有她三年,可让她诞下一儿半女吗? “宫里人傻子也知道,只有诞下儿女的嫔妃后半生才能有保证。” “润润,说句不好听的,你不配给陛下生孩子。陛下只是玩玩你,过几日他娶了皇后把你玩腻,废入冷宫都算好的,自古后妃有哪几个善终的?” 润润的小手逐渐变得冰凉,张佳年哀然呵着热气,温暖她的心, “我们只是普通人,何必去强攀金枝。像你说的我们出海,找一座海岛隐居起来,一间茅屋,种几树鲜花,几亩地,将来我们再生几个孩子,快快乐乐地过今生,一生一世一双人,神仙生活,我陪着你,那不好吗?” 润润踌躇地垂下头,泪如雨下。 佳年说得对,谢谢佳年提点。 她很怕陛下, 终究是陌路人,不鼓足勇气拼一把,哪有安生日子过。 张佳年将她揽入怀中,细细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 “放心,陛下要抓到咱们,我替润润先死。再不济,咱们殉情。” 润润呆呆凝望佳年,眼底泪意犹在。 姑娘很容易被说服,听了佳年的话,她觉得自己好没用,真的好贪慕虚荣。撇下佳年的一颗真心不顾,竟去对陛下动什么心思。 她愧仄道,“对不起佳年,对不起。” 她和佳年走。 天涯海角,只要佳年带她去的地方,她无所畏惧。 张佳年动容,轻轻搭住她的手,“润润,你我现在身陷囹圄,彼此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苦难定然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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