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和依然淡定:“对于当时的弟子而言,那些蚂蚱就好似师父的手稿,弟子看见蚂蚱被踩扁的心情,与师父看见手稿被烧掉的心情,是一样的。” 陈至微深吸一口气:“——对,没错,道理是这样,但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同为师说呢?非要烧掉为师的手稿?难道在你心中,为师是一个不讲理的人吗?” “师父自然讲理。”盛隆和垂目,看向茶盏中的水面,“但弟子当年要的,反而是师父的不讲理。” “试问,假使弟子没有烧掉师父的书,师父可还会怒火上头,冲去找静亭道人算账?恐怕只会不痛不痒地抱怨几句,让其赔上一串蚂蚱吧。” “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陈至微疑惑地歪了歪眉,“他踩扁了你的蚂蚱,然后赔你一串,不是很正常吗?” “就像弟子烧了师父的书,再赔给师父一套一样?”盛隆和看向他。 “对啊——”他先是理所当然地回答,然后又摇摇头,否定道,“不不不,不对,你后来赔的那套书,是你后来烧掉的——” “说起这事为师就生气,你说你的蚂蚱被踩扁了,气不过烧为师的书,为师也认了,可你后来好端端的,又烧为师的书作甚?!” 盛隆和微笑:“自然是因为得到了祖师的指示,再给师父降下魔考。” 陈至微瞪眼:“胡说八道!真要是魔考,你怎么不像之前那样烧掉为师的手稿,反而烧铺子里可以买到的成书?为师看你就是故意在给为师找不痛快!”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先说之前的。”盛隆和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若是我在烧了师父的手稿之后,又赔了师父一份手稿,师父可还会生气?” 陈至微不假思索地张口回答:“那为师——” 他顿了顿,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捻须道:“还是会有点生气的,但不会像现在这样记这么多年,记一辈子!”他又瞪了弟子一眼。 “当然,”他补充道,“得是一模一样的手稿,不能是你胡写的。” 盛隆和放下茶盏:“所以师父能理解了吗?在弟子看来,敬亭道人赔偿的蚂蚱,就是那串胡写的蚂蚱。” 陈至微没听懂:“什么一串两串胡写乱写的……手稿和蚂蚱能一样吗?蚂蚱谁不会编?手稿你能写?为师自己都写不出一模一样的!” 盛隆和垂眸又看了一眼茶水。 然后,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好吧,当年弟子太小了,有件事没好意思说,其实,那一串蚂蚱,是弟子准备送给师父的礼物。” “什么?”陈至微一惊,“你说什么?礼物?!” “是啊,师父的生辰贺礼。”他淡淡道,“因为是第一次尝试编织这种东西,弟子编了很久,好不容易才编出一串,不想被人一脚踩扁了。” “当时,弟子感到十分难过,伤心生气,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现在看来,弟子根本不用着急,因为师父并不在意这些蚂蚱。” “谁说的?!” 通达道人噌的一下站起身。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他气得直拍桌子,“居然敢把小石头亲手制作的生辰贺礼踩扁,这个混账敬亭……为师——为师找他算账去!”
第168章 眼见通达道人气得脸都红了, 觅瑜连忙起身相劝:“师父息怒,师父才清了体内的余毒,不可大动肝火。” “当年的事, 就让它过去吧, 左右夫君的心意已经到了, 至于贺礼……” 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接什么话,遂看向盛隆和,示意他来安抚师长。 盛隆和原本泰然坐着, 好似通达道人的愤怒与他无关,直到接收到她求助的目光,才缓缓起身, 开口。 “不过一串蚂蚱, 踩扁就踩扁吧, 师父在当年已经和静亭道人吵过一架,出了这口气, 此时再去,难免让人摸不着头脑,吵了也难觉舒坦。” “若是还不解气,师父也不必亲自前去, 大可让弟子差人代劳。” “代劳?”陈至微一愣,疑惑道, “代什么劳?帮为师吵架吗?”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自守明道人一案后, 静亭道人一直处在惶惶不安之中,深恐受其牵连。” “我的人去了, 不消说一个字,只需往那一站, 便能让他战战兢兢,回想这二十年来得罪过我的所有地方,并深刻自省,懊悔当初举动。” “师父说,这样一个不费吹灰之力的法子,岂不是很好?” “这——”陈至微干干笑了两声,抚须道,“这个法子,是很不错,不过——” 看起来,他虽然对静亭道人有所不满,但也没有到这一地步。 觅瑜亦不赞同地轻唤:“夫君。” 她倒不是真的认为盛隆和会这么做,而是觉得他这样吓唬长辈不好,说到底,通达道人都是为了他才如此动气,其中有一大半还是他挑拨的。 更不要提之前中毒一事,他便是看在这一点上,也不该让师长动怒伤身。 盛隆和朝她微笑:“我开玩笑的,你们怎么当真了。也不想想,这案子才尘埃落定,若是再起波澜,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我怎么会主动生事?” “啊?”陈至微抚须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对,为师想说的就是这个,事情好不容易平息,不能再起风浪,小石头考虑得很周到……” “既如此,为师也就不去教训他了,就像小石头说的,当年已经出过气了,不必再出一次,也像徒儿媳妇说的,当年的事,就让它过去!” 他的话说得豪迈豁达,然而,从他的神情来看,却是庆幸中夹杂着遗憾,不知是在遗憾当年的那份生辰贺礼,还是遗憾不能给静亭道人一个教训。 “就是——”他看向盛隆和,试探性地笑了笑,伸出手,“为师当年没有收到的那份生辰贺礼,不知道小石头是否能够——?” 盛隆和故作惊讶:“没有收到?怎么会?弟子明明记得师父收下了。” “哎呀,你不要明知故问。”陈至微略带埋怨,“为师收的是你后来送的那份贺礼,你原先准备送的那串蚂蚱,为师根本不知道,更无从提收下。” 他有些讨好地笑起来:“所以——你能不能——?嘿嘿嘿……” 盛隆和也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师父指的是这个。” 陈至微笑得越发殷勤:“对对,就是这个,小石头你——” 盛隆和微笑道:“不能。编蚂蚱的手法,弟子早已忘了,不能再送师父一份。” “当然,若是师父想要,弟子可以派人下山去买,或者命人现编,不知师父喜欢哪种?” 陈至微有些傻眼:“啊?忘了?怎么会?你、你不是在诓骗为师吧?” “弟子不敢欺瞒师父。”他平静回应,“年深日久,当年的不少事情,弟子都忘了,若非此事实在特殊,弟子也不会印象这么深刻。” 陈至微还是不敢相信:“蚂蚱被踩扁的事你记得,蚂蚱编织的手法你居然忘了,这也太……” 他嘀咕着,话音忽然一顿,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从怀疑变成了悟,“啊”了一声,目光扫过夫妻二人,支吾道:“为师……为师知道了……” “师父?”觅瑜不解。 陈至微仍是支吾,掩饰性地干咳两声,摆摆手,道:“没什么,为师就是想说,忘了便忘了吧。” “就像徒儿媳妇说的,小石头的心意已经到了,至于送不送礼,又是送的什么礼,都不重要,不重要……” 道理是这般没错,然而,若对方果真不在乎贺礼,又怎么会向弟子讨要? 可他为什么不要了?不,不是不要,而是不坚持要。他似乎理解了盛隆和的忘却,并且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这是为何?他又想起了什么?了悟了什么? 觅瑜满心不解,奈何通达道人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盛隆和也没有要追问的意图,师徒俩一起将这个话题揭过,她也只能暂时把这些疑惑压在心底。 直到回了壶中天地,夫妻二人在房中独处,她才袒露心中疑惑。 盛隆和听罢,轻轻一笑,询问她:“纱儿觉得,我是真的忘了,还是在诓骗师父?” 她一愣,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回答:“照理,纱儿该相信夫君,可是,夫君在某些方面,的确颇有——颇有——” “颇有什么?”他含笑追问。 她咬唇轻嗔,推搡了他一把:“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盛隆和笑着握住她的手,圈过她的腰,把她抱入怀里:“看来为夫在娘子心中的形象不怎么好啊,不过没关系,因为你想得没错,我的确骗了师父。” 她震惊地睁圆杏眸:“什么?!” 他居然在这种事上骗人?而通达道人居然还信了? 觅瑜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不想费神编织蚂蚱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理由,要不然的话,她实在想不明白了。 毕竟,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呢? “自然不是。”盛隆和道,神情似有惊异,“你以为我骗了师父什么?忘了怎么编蚂蚱吗?这种事有什么好骗人的?我诓骗师父的是另外一件事。” 觅瑜:“……” 她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欣慰他没有在这事上骗人,还是该感慨他骗人的技术高超,不知不觉间就诓骗了通达道人,她也没有意识到一星半点…… 她干巴巴地询问:“夫君骗了师父什么?” 他回答:“当年的那串蚂蚱,并不是我准备送给师父的生辰贺礼。” 觅瑜:“……” 她错了,这还不如她原来以为的,虽然两种欺骗都伤感情,但不想费神编蚂蚱,总比生辰贺礼是假的要好一些…… 她有些不敢置信,怀疑盛隆和现在才是在骗人。 因为他虽然喜欢开玩笑,但一直很有分寸,她不觉得他会在这种事上骗人。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或许,是因为我心情不好。”盛隆和道。 说话时,他噙着淡淡的笑意,与寻常玩笑的模样无二,觅瑜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仰头凝视着他:“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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