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和没有看她,神情悠远,似乎在回忆往事。 他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那串蚂蚱,的确不是我给师父置备的生辰贺礼,而是我花费了许多精力准备的,想要送给母后和兄长的礼物。” 觅瑜一愣。 他对她笑了一下:“小时候的我虽然养在太乙宫,但并没有与世隔绝,仍然能收到母后送来的东西,当然,是偷偷托人送过来的。” “一开始是些衣食用品,譬如母后缝制的衣裳,制作的糕点等等,后来,随着我读书认字,便逐渐有了书信,短短的几句话,能让我高兴上许久。” 觅瑜听着他的讲述,眼前不禁浮现出一幕场景—— 一个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翘首以盼着亲人的来信,终于,他等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信,三两下读完,然后又读了一遍,再一遍。 薄薄的一张信纸,寄托着亲人对他的思念,笑容在他的脸上绽开,这笑容会持续很久,直到被等待的焦急取代,进入下一个循环…… 这样的想象,让觅瑜升起一阵心酸。 她心疼他,小小年纪就不得不与亲人分离,在太乙宫中生活,纵使有通达道人照顾,比起别的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这样的日子也分外孤单。 同时,她也为他感到欣慰,欣慰皇后没有放弃他,即便相隔甚远,也依然挂念着他,给他送来温暖和关爱,让他不必在孤独中成长。 盛隆和的讲述还在继续。 “和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的,还有兄长的手信。” “兄长比我要聪慧许多,不过五岁年纪,就能倒背如流十几本大家经典,让我有时都庆幸自己不在宫中,不用和他一起念书。”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方面都厉害。比如有一次,他在一本利州的风物志上,看到一个草编蚂蚱的方法,想照着编出来几只,就没有成功。” “风物志?”觅瑜有些好奇地重复。 他颔首:“那本书上说,每逢夏秋之际,利州的孩童都会编织蚂蚱,家里有几个人,就编几只,然后把它们串起来,挂在大堂里,寓意阖家团圆。” “而母后正是利州人,所以兄长在看到这份记载后就留了心,学着编织蚂蚱,可惜尝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最后,他想了一个办法,假借让我拓宽眼界之名,托母后将书转送给我,并偷偷在书里夹杂一张纸条,拜托我试上一试。”
第169章 觅瑜恍然。 难怪他如此在意这件事, 直到今天都念念不忘,原来是因为这个! 接着,她又紧张起来, 想到那串蚂蚱最终的命运, 一颗心不由得悬起。 “夫君……”她喃喃唤他。 盛隆和朝她微笑:“现在你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会心情不好了吧?” 她靠着他的胸膛,点点头,轻应一声:“嗯,纱儿知道了……只是, 此事说到底是敬亭道人之过,与师父无关,夫君为何要迁怒于师父……?”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背, 缓缓回答:“怎么说呢, 我当年编了两串蚂蚱, 一串代表母后、兄长和我,一串代表师父和我, 准备分别送给母后和师父。” “所以严格来讲,我并没有欺骗师父,那串蚂蚱里的确有他的礼物,但还没等我送出去, 它就连同我准备送给母后的那串,一起被踩扁了。” “为了编那两串蚂蚱, 我花费了不少功夫, 编得不好、难看、有错处的,都拆了重编, 好不容易编成了,还没有等我捂热乎, 就——”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当年的遭遇,还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总之,那时候的我非常生气,狠狠踹了陈志刚,也就是静亭道人一脚,之后还不解气,在伤心与委屈的情绪激荡之下,最终做出了火烧师父手稿的决定。” 觅瑜能理解他的心情,也心疼他的遭遇,但还是觉得烧手稿有些过了,毕竟不是通达道人欺负的他,他就算要烧,也应该烧敬亭道人的手稿才对。 “我想过这么做。”盛隆和道,“但是——纱儿,我不瞒你,师父的这份手稿,是受紫霄真人之托写的,需要这份手稿的不是师父,而是真人。” “我烧了手稿,师父固然会有损失,但最着急的还是真人。” 他凝视着她:“你说,当真人得知这场飞来横祸的缘由之后,他是会怪罪年纪幼小、受到欺负的皇子呢,还是恼怒长大成人、主动挑事的弟子?” 觅瑜愣愣地看着他。 “所以……夫君决定烧掉师父的手稿?” “我不是一开始就决定这么做的。”盛隆和道,“而是在我报复未遂之后,才升起的这个想法。”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在为自己开脱,因为我最终算计了师父,算计了紫霄真人,我通过挑起他们的怒火,来确保陈志刚受到足够的惩罚。” “紫霄真人暂且不提,师父——他视我如己出,对我全心全意,我但凡有一点孝心,都不该算计他,可我仍然这么做了,只因为我的愤怒与不甘。” “你说,”他轻笑着询问她,“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忘恩负义?” 觅瑜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平心而论,如果有人这么对她,尤其是她信任、喜欢的人,比如他,她在得知真相后一定会感到伤心,但在同时,她也能理解他。 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因为她喜欢他,所以,对于他的一切举动,哪怕是不好的、错误的,她都抱有极大的包容。 她也从来没有认为他是一个圣人,必须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而且那时的他才几岁?能想出什么万全之法?他的身份也不像现在这样尊贵,除了通达道人,太乙宫里有谁在乎他?为他着想? 遑论那些蚂蚱代表的美好寓意,他一定花费了许多心思去编织,期待着送给亲人和长辈,却被粗暴地踩扁了,毁掉了。 换成她,遭遇这种事情,恐怕会比他更伤心无助,应对得比他更差。 所以,对于盛隆和当年的举动,觅瑜能理解,不觉得他忘恩负义。 但对于之前,他对通达道人说的那番话,她就有些不能理解了,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旧事重提。 “不是我要提起这件事的,”盛隆和道,“是师父主动提起的。” 对,是通达道人先说起了烧书的事,然后才延伸到蚂蚱一事上。 说起来还要怪她,选什么话题不好,偏偏要选静亭道人的,可是她不问,怎么知道背后有这么一桩往事?他们又没告诉过她…… 觅瑜有些抱怨地想着,口中道:“那夫君也没有必要牵扯到生辰贺礼上,让师父为一件十几年前的旧事动怒伤身,要知道,师父体内的余毒才刚刚清呢。” 也许他不觉得怎么样,毕竟通达道人看起来生龙活虎,生起气来也精神十足,半点不像从鬼门关走过一圈。 可她是大夫,清楚地知道当时情形的凶险,也知道清除毒素后休养身体的重要性,就……忍不住要在意一些。 盛隆和诚恳认错:“这点是我不对,但是——我当时也是真的心情不好,一时忍耐不住,就说了。” 她好奇道:“夫君心情不佳,纱儿能理解,可是,这件事到底过去了十几年,你在回忆时,还会像当年那般愤怒吗?以至于迁怒到师父的身上?” “愤怒是有,但只有零星的几点。”他回答,“如果我像当年那样生气,说出来的,就不会是几句轻飘飘的话了。”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想说,我很是不必为了一件往事计较,计较的对象还是无辜受累的师长,是不是?” 觅瑜有些小心地点了点头。 如果当时在场的是静亭道人,哪怕这件事过了二十年、三十年,他说的话再过分、再可怕,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因为这是对方自作自受。 可是通达道人有什么错呢?他的贺礼被毁了,手稿被烧了,还在心爱弟子的算计下,跑去找师弟大闹了一场,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他都是无辜的。 “我对师父是有些出言不逊。”盛隆和承认,“说到底,是我自己粗野无礼,仗着师父的脾气好,包容多,便任性放肆,不敬师长。” 这就有些过了,他的脾性是略为乖张,但远远不到粗野无礼的地步,而且,她想要听的也不是他的反省自责,而是他会这么做、会心情不好的原因。 “夫君言重了。”她先是温言软语地宽慰,“谁都会有起小性子的时候,你会,纱儿也会,你因为心情不好,导致说话欠妥,在情理之中。” 然后带着点小心翼翼地询问,“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你为何会那般心情不好?” 她知道,这种事对一个幼童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他因此记上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是正常的。 但记得不代表记恨,他总不能每每想起一次,就咬牙切齿一次吧?他又不是那等眦睚必报之徒……就算是,他也早已在当年完美地报复过了。 所以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因为一件十几年前的往事,而心情不好到迁怒师长的地步,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子。 还是说,这里头有什么她不了解的内情? 盛隆和抚摸着她的动作缓了缓。 “在利州风俗中,串起来的草编蚂蚱,寓意阖家团圆。”他道,“而在我的蚂蚱被踩扁后不久,锦衣卫就奉旨前来这里,迎我回宫。”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再说。 因为觅瑜知道,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圣上想要以他献祭天下,用他的性命换取甘霖。 最终,九皇子舍命救了他,他们兄弟只见了短短的一面,就天人永隔。 他也从此失去了阖家团圆的机会。 觅瑜心神大震。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草编的蚂蚱寓意团圆,而他的蚂蚱被踩扁了,一如他与亲人的命运,支离破碎。 在理智上,他应该知道,这不能怪他的蚂蚱,不能怪踩扁他蚂蚱的人,毕竟这只是一种风俗,一种寄托,不是真的卜卦吉凶。 但是在情感上,谁又能忍住不去想?不迁怒?不迁怒他人?不迁怒自己? 或许,他难以释怀的,不是静亭道人,不是通达道人,而是当年的他自己,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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