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又是告罪,连连道:“下官疏忽,竟叫这些脏物混了进来,还扰了郡主清静,实在是罪该万死。” 阿烟面上带笑,道:“只是一时疏忽吗,那些个乌鸦停在院子里好几日,出个门也跟着,我还以为是温大人特意找来的呢。” 温岭指尖生麻意,听出了讥讽,但他不敢辩解,眉眼带出点无可奈何的苦意。 “阿烟。” 谢神筠声音不重,却让阿烟立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退了一步,向温岭赔罪。 温岭哪敢受她的礼,阿烟却是个倔的,认真朝温岭赔完罪,又对谢神筠道:“娘子,崔大人寻你呢。” 阿烟仔细回想:“说是矿上那个主事醒了,崔大人让您去问话。” 廊中有穿堂风过,冻得温岭狠狠打了一个寒颤。 “醒得倒是巧。”谢神筠侧眸看向温岭,关切道,“近来天寒,温刺史注意身体,莫要感了风寒,庆州诸事还要仰仗大人呢。” 送来驿馆的三个主事死了两个之后谢神筠就把人挪去了内院,看顾的人也是两人一班、寸步不离。 谢神筠来得很快。 那主事原本只伤了皮肉,后来病情却陡然加重,日日都要用汤药吊着性命。屋里药气腥苦,窗户也闭得紧,陡一掀帘谢神筠便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崔之涣还坐在窗下,身如青松,黯淡天光在他身周蒙上一层阴翳。 “郡主,”他手里攥着一方血帕子,那是方才擦拭主事口中溢出的鲜血时留下的,“你来迟了。” —— “什么也没问出来。”崔之涣反复洗过几遍手,仍是觉得指缝间还残着血渍,“煎药的小厮已经自尽,送药的都是禁军,药没过旁人的手。厨房的仆役都是驿馆的,最长十三年,最短两年,都是温刺史府上签了身契的杂役。” 崔之涣擦干手上的水迹:“人都是我们来庆州之后才出的事,有人不想矿山的案子再查下去。” 监察御史要下到地方督察百官,崔之涣原本督剑南、黔西二地,庆州归属江安,他没有打过交道。但各州情况相仿,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牛鬼蛇神横行。 谢神筠从他话里听出一点端倪,她开窗散了满屋药气,并不理会崔之涣的提防,问:“你查到了什么?” 崔之涣一顿,不料她如此直率,略一思索便说了实话:“十月十九,正是山崩之前,检库中有一笔火药支取,远超平时开山采矿的量。主事说这笔火药当日便用于开矿,明细皆有记录,但实情到底如何已无法查证。” 这就是山崩的好处,无论矿上有多少蹊跷,都随乱石一并被掩埋下去了。 “矿山幸存的工匠和矿工提审了三十七人,我又带人走访了矿场,将当日山崩的情形推演出了一个大概。”崔之涣道,“矿山山崩不是天灾,人祸可能性更大。” 谢神筠并不意外,接到奏报当日俞辛鸿同颜炳就因此事争执过,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结论,没有证据,所有猜测都只是空谈。 “矿山的账目也有问题。”崔之涣说,“这两日俞侍郎和颜主事吵得厉害,险些动了手。” 年底御史台和户部核账,矿山受工部监管,账目除了要上呈工、户二部,还要在州府留档,而庆州的账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细查。账目对不上,户部首先就要撇清干系,户部尚书岑华群那个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庆州水浑,才只让了一个六品主事来,套住的除了俞辛鸿,还有崔之涣。 他在局中,远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涣偏偏又是这样的人,纵然看清了局势,他也绝不会置身事外。 日影渐沉,剥去明亮,只剩了阴。太医从内室出来,对谢神筠摇了摇头。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分明白日的时候阿烟才将鸟雀都清了个干净,入夜却又凄厉啼鸣起来,像是盘旋在驿馆上空的怨鬼。 崔之涣说:“矿山监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内情的人十不存一。” “温岭在庆州做刺史多年,矿山的事他不会不知。”谢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还是伥鬼。” 他们沉默半晌,崔之涣在啼鸣里说:“还有个线索。”他转身,薄淡的眉眼便隐进暮光中,显出冷玉似的色泽,“方才周守愚醒着时我已问过他几句,他话中问及了一个人,此人被救出矿山,入了庆州后却失踪了。” 谢神筠已知道他说的是谁:“章寻。” —— 谢神筠没让温岭离开,他被带着去用过晚膳,又在屋中静坐了一个时辰,中途除了婢子来添茶,便再无旁人。 他想让下人回府去给夫人送个口信,也被阿烟笑吟吟地挡了回来。 待谢神筠召见他,温岭已换过了三回茶,坐立难安。他踏着薄暮进去,这回屋中倒是生了暖炉,帘子一放下去天色似乎便沉了。 婢子挑烛,谢神筠迎着烛光,似乎还在看温岭今日才送来的伤亡名录。 “周守愚人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有些不清楚,”谢神筠道,“崔大人没问两句他便又睡了过去,口供里头还有许多没说明白的地方,只好先来问一问温大人。” 两句话问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温岭不知道谢神筠到底问出了多少,道: “是,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可能一时也说不明白……” “不是矿上的事,”谢神筠顿了一顿,换了支墨笔,在名录上重新圈出个人名,道,“是他提到了一个人。” 谢神筠单刀直入:“温大人,这个叫章寻的人去了哪里?” 温岭一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 她知道了。温岭脑子里只剩了这句话。 温岭还记得这个人,他亲眼看着他从乱石下被挖出来,抬下山去,人也没死,可就是——不见了。 矿山一塌,伤亡惨重,起初谁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吏胥编了名册,方便统计伤亡,章寻的名字也在册上,可不过一夜的功夫,温岭根据名册去找人时,才发现章寻不见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人……失踪了。”这话说出来温岭也觉得艰难。 “失踪?”谢神筠重复。 “那日山崩,人杂乱得很,这人具体是如何失踪的,下官、下官也不……”他声音渐低,鬓边出了汗,人却不敢动。 屋中烧着炭,温岭却似在寒气下无所遁形。 谢神筠还在等他答话。 稍顷,温岭定下心神,终于抬头直视谢神筠。他道:“郡主是想问章寻,还是想问矿山?” 谢神筠看着他。 岭该有峰峦叠嶂。但自谢神筠到庆州起,温岭便没给过谢神筠正视他的机会。若非他着官袍、佩鱼符,站在谢神筠面前时看上去只像个寻常布衣。 她此前看过温岭的履历。他是青州人士,耕读出身,少时便有盛名,登科之后却就此沉寂。吏部的政考,他考了四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在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先是做了知县,同荀夫人成亲后才被擢升为刺史。 这些年他在庆州为官,只能算无功无过,三年一次的考评他得了两个中上,没够上提拔的机会。他夫人虽然姓荀,但荀家这代已无出仕之人,江安六州历来便是采矿重地,里头水深,仅凭他夫人姓荀,还趟不了这里的浑水。 “这二者有区别吗?”谢神筠搁了文书,拿起了周守愚的口供,“章寻私逃,是因为他私自开矿倒卖的事情败露,但庆州呈递到中枢的账目却没有问题。温刺史,这就是你治下的庆州。” 谢神筠语气不重,却让温岭耳边如震惊雷。 孤烛盛光,温岭面容寸寸黯淡下去,他在烛泪中斑驳了两鬓。 他再开口时透着苦意,说的却是不相干的旧事:“郡主,我是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的,那时庆州是镇西节度使虞显说了算。延熙十二年我被擢升为庆州刺史,次年镇西、朔方节度使叛乱,烟尘千里,两府十三州被踏于马蹄之下。” 温岭在那之前没提过刀,在那之后他见不得血。 那是数年前新亭之乱。大周半壁江山险些沦丧。 “我困守庆州半月,叛将虞显要我开城投降,否则他攻破庆州之后就屠尽满城。”温岭不是没有显露过峥嵘,他年少时也曾挥斥方遒,琼林宴上意气风发,何等自负,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半生的不得志,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左右两难,“劝降书搁在我案头那夜,我已存死志。” 太难了。 温岭说:“江安六州既非关隘,也非军事重镇,郡主,你可知虞显为何非要拿下庆州?” 谢神筠盯着他。新亭之乱时她还未及笄,镇西、朔方叛乱的消息举朝震动,定远侯沈霜野带兵平乱,铁骑马踏关南。那时谢神筠在琼华阁,三省卷宗她尽皆看过。 她说:“铁矿。” 温岭点头:“对,因为庆州有铁矿。铁矿开采、冶炼、运输费时费力,所以冶所必定设在矿场附近,换句话说,庆州有江安最大的军备库。” 谢神筠说:“新亭之乱后,庆州的军备库被裁撤,军需都挪去了新都。” “但冶所还在,”温岭道,矿石被开采出来必须要先冶炼,所以冶所不能离矿场太远,“郡主与其问矿山,不如问冶所。” 谢神筠面色微变。
第05章 庆州吏治混乱是从穆宗皇帝时开始的。明宪年间因为国库空虚朝廷短暂开放了盐铁经营之权,各地便生了乱象。随后不过两年,穆宗皇帝便取消了盐引铁券,但民间仍是屡禁不止,私采私贩之举不绝。 庆州的账目近些年来都很干净,温岭功不可没。现在看来,庆州也早就不是他说了算。 今夜无雪,星光微明,花枝绽了冷香。入夜后驿馆藏满暗影,花枝在阴影中抽条出诡谲姿态,无端显得可怖。 长廊上灌满凄诮的风,谢神筠行止无声,风过袖时却有簌音,她寻到崔之涣,道:“我要立即离开庆州。” 崔之涣还在周守愚屋中,周守愚“昏迷”之后他便一直没走,连带着屋中下人也不许踏出一步,他还要等周守愚“醒来”继续审问。 “温刺史说了什么?” “私下倒卖铁矿不算什么,即便东窗事发也没必要炸掉矿山,”矿山一案处处透着诡异,此刻都连成了线,“除非是比私开铁矿更重的罪责,矿山坍塌的那一段,不止有矿场,冶炼所也设在那里。” 崔之涣悚然而惊:“私铸兵甲。” 涉及冶所,普通的私铸铁器之罪不至于丧心病狂到炸掉矿山,崔之涣能想到的只有私铸兵器甲胄。的确,若要暗囤军需,没有比矿山更方便的地方。 此案已不是他能深究的,但崔之涣蓦然想起矿山案牵扯进去的另一个人:“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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