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案因陆庭梧督查而起,他自己也险些死在矿山之下,但他醒转后的这几日对其中蹊跷只字未提,崔之涣辨不清他的想法。 “我已经让禁军去请他了。”谢神筠说。 长廊外花枝摇动,蔓起冷光,刀兵声炸起,破风时撕开漆黑夜幕。 饶是崔之涣再沉稳,也难免在突变中白了脸色。 阿烟从廊桥翻下,迎上刺客刀锋,身影如鸿。 刀光破开皮肉,锈红在惊电中溅上白瓣。她甩了甩刀上血珠,拨开花枝抬头喊:“小星星,下来接客了!” 瞿星桥踩着花枝点踏,碎了一地残瓣:“闭嘴。” 屋脊上的鸦被惊得扑扇翅膀,忙不迭地飞高,却不肯离去,等着天亮前饱餐一顿。 杀伐之音扑到谢神筠脚下,没能让她回首,她眉眼侧过星子冷光,荧烛辉月都被一并压下去,她让人将屋中周守愚的尸体一并带走:“周守愚伤重,照顾他时要小心些。” 接着又对崔之涣道,“崔大人,我们马上启程。” 崔之涣敛住心神,说:“俞侍郎和颜主事还在府衙未归。” “赈灾事宜还需要他们收尾。”谢神筠眼也不眨,“他们在庆州没有危险。” 崔之涣心念急转,道:“我要留下来。” 谢神筠知道崔之涣想做什么,但她并不看好:“矿山被炸,所有的物证都已经烟消云散,留下来也是无用。” “还有人证。” 谢神筠朝屋中看去,摇头说:“我们到庆州这几日,温崇山始终不曾开口,刺史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 更何况谢神筠怀疑,真正知道冶所内情的那些人只怕都已经被灭口了。幕后之人连矿山都炸掉了,必然是要做得干干净净的。 崔之涣坚持道:“我不信庆州再找不出一个知情之人。” “知情又如何,没有证据,都是空谈。”谢神筠道。 “温刺史那边或能找出缺口。” “明哲保身,他可以开口,但绝不会出来指证。”谢神筠欲扬先抑,转而道,“不过他已经给你我指了一条明路。” 那个从庆州失踪的章寻,不仅谢神筠在找他,还有别的人也在找他。 院中胜负已分,残梅白雪凋出满地狼藉,阿烟跨过栏杆回来复命:“郡主,一共七人,都已伏诛,没有活口。” “嗯。”谢神筠等了一会儿,还没见禁军把陆庭梧带来,不由皱眉,“瞿星桥怎么还没回来?” 阿烟自告奋勇为主分忧,很快就去了又回:“娘子,陆大人说他腿伤未愈,太医要他不能移动,瞿星桥已经把人捆了带上马车了。” 崔之涣不由侧目。 驿馆遇刺,陆庭梧不可能没听到风声,他不肯跟谢神筠走是另有所图。 谢神筠没放在心上,语调冷淡:“走吧。” —— 一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雪,官道上结着碎冰,路不好走。他们夤夜行路,被拦在了城门前。 马上临着冬节,商队往来频繁,城门处却用拒马封道,喧沸中隐有焦躁。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问。 封路的军士面无表情说:“有重犯越狱,在各州流窜,来往人马都要盘查。” 那人还想问些什么,却在军士冷冰冰的目光中住了口。 真是晦气!偏赶上重犯越狱,连年节都过不安稳。被拦住的商队只好互相宽慰,耽搁点时间便耽搁了吧,重犯呢,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早日抓起来,也好过让他们提心吊胆的,都不敢往江安这处来了。 但瞿星桥耽搁不起。他驱马至车旁,低声道:“郡主,前头封路,车马都要检查。” 围在当中的一辆马车用重帘隔绝风雪,四角垂着银红流苏,白玉牌上刻就“瑶华”二字,象征主人身份。 竹窗被推开小半,青绿竹节上搭了只白如玉的手。谢神筠没有遮掩自己的行踪,便是要引人来查,出城被拦也是意料之中。 她不动声色地看过四周,心下有了决断,道:“今日得出江安。” 瞿星桥自然知道他们此次行程赶得急,当下得了谢神筠的准话便不再有顾忌。随行禁军挂上腰牌,刀兵一亮人群便如潮水分涌,瞿星桥在拒马前勒绳,冷声说:“禁军行事,立即放行。” 军士一愣,审视地看过瞿星桥,又接过腰牌仔细验证真伪。 “这位大人请等一等,马车也要检查。”几个军士交换过眼神,不卑不亢道。 瞿星桥眉头一压,殿前都指挥使的气势立时盖住了这寸天地。 “贵人玉驾,岂容尔等冲撞,放行!” 霎时雪光一片。 守门军士不敢和禁军起冲突,只好让人搬开拒马放他们过去。 一出城门谢神筠便下令疾行,连行数十里,探路的禁军回来,报后面有人追了上来,人数不少。 雪拥南岭,谢神筠掀帘而望,入目青山皆白,岭上天光黯淡处有株白梅早开。 她凝神去听,眉心渐有一丝讶然。 不过片刻,梅上忽有阴云席卷,鸦雀齐飞,天际隐有马踏长空之音,山雪为之震颤。 禁军听到这动静,皆严阵以待。 稍顷,黑云便破开风雪,玄甲红缨的兵卫在雪中格外显眼,似过境洪流。 瞿星桥微微眯眼,在风雪中辨出当先一身银白盔甲。 ……是燕北铁骑。 各方驻军无令不得擅动,如今又无战事,铁骑南下,只能是将领入京述职,既然如此,那为首那人只能是燕北节度使沈霜野。 算来他年底入京受赏,也确实该在此时南下。但偏偏是在他们出庆州之后追上来……除非铁骑早便停驻庆州,始终隐而不显。 他心下一沉,不知矿山一案这位定远侯又牵扯了多少。 铁骑已到近前。 瞿星桥遥遥下马,就要上前见礼,他身前人却径直越过他,激起漫天风雪。来人纵马疾驰,冲破禁卫防线,寒芒划破风雪,将细雪都碎成两半。 直直将刀光探进车上垂帘。 瞿星桥怒喝:“沈侯爷!休得放肆!” 沈霜野是三境大帅、藩镇诸侯,禁军不敢同他起冲突,但郡主车架在此,瞿星桥也只能进不能退。 附近禁卫齐齐拔刀。 铁骑同样逼近,刀剑齐鸣,声如奔雷。 沈霜野充耳不闻。 刀剑已迫近,他却好似不受影响,一刀挑开车上垂帘,旁若无人地往里深望。 垂帘挑至一半,便死死停住。 帘后人同样以佩剑按下他横切过来的长刀,恰将重帘挡在半路,只露出半幅银边绣雪的绯丽裙裾。 沈霜野目光自刀上挪开,剑柄上“名冠神都”四字扎进他眼底。 “瑶华郡主?”沈霜野道。 他握刀很稳,风雪过肩后露出一张极年轻英俊的脸,面容在天光下显出一种凛冽的白,似孤星朗照、雪里寒芒。 敛尽天光。 “侯爷安好。”谢神筠稳坐不动。 沈霜野眉间霜华如冰,气势迫得身侧禁卫不敢近前,风雪为之一停。 沈霜野问:“郡主这是往何处去?” 谢神筠平静说:“自然是回长安。” “听闻庆州山崩,郡主受命宣抚,如今诸事未结,郡主怎么就急匆匆地回长安了?” “侯爷说笑了,”谢神筠温声道,“我不过闺阁女子,如何能担宣抚之职,山崩一案自有俞侍郎主理,我就不添乱了。” 这话说得何等冠冕堂皇,轻轻巧巧的就将自己从此事中摘了出去,沈霜野都忍不住要为她喝彩。 他握刀的手指紧了紧。 谢神筠话锋一转,又轻言细语说:“倒是侯爷高义,竟率铁骑专程绕路前来救灾,待崔大人回京之后一定将侯爷义举禀明圣上。” 寥寥数语便反将了沈霜野一军。 沈霜野沉默数息,料到谢神筠这几日将庆州城中暗藏的铁骑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隐而不发,是算准今日沈霜野会主动现身还是另有目的? “请功就不必了。既然郡主都说是义举,又何必劳烦崔大人,要真是如此,倒显得我是为抢功来的。” 沈霜野缓缓收刀,刀鞘重重摩擦发出的铮鸣令人齿软,他冷声道, “坏我名声。”
第06章 他二人针锋相对,偏要拿崔之涣做筏子,被提及的崔大人倒是沉稳依旧,不见异状。 “是吗?”谢神筠真心实意地说,“既如此,侯爷不为功名利禄,真是高风峻节,阖该流芳千古。” 流芳千古是好词,用在活人身上却未必。 沈霜野眼神陡沉,目光不偏不移,凝在谢神筠车架上。 “侯爷。”副将况春泉显然也听清了谢神筠最后那句话,打马上前,忧心冲突加剧。 瞿星桥似有所觉,同样担忧这尊煞星再肆无忌惮一回,很快挪了一步,提防着他随时动手。 片刻后,沈霜野眼底浮出一丝冷笑,这位贵女,不仅眼毒,含沙射影的本事更是厉害。 他收刀回鞘,微一颌首:“多谢夸奖。”沈霜野道,“及不上郡主神姿高彻,冠盖京华。” 那柄上刻“名冠神都”的龙渊剑也被收回去,垂帘下放,彻底挡住天光,也将谢神筠裙上描红牡丹一并遮了去。 分明隔着重帘,谢神筠却好似能看清他,在重帘落下的那一刻谦虚道:“侯爷过誉。” 垂帘隔出明暗,这两人言语来往都客客气气,半点看不出适才的剑拔弩张。 沈霜野说:“既然郡主要回长安,不如同行?我也好护送郡主一程。” “燕北铁骑乃杀敌之军,怎好做我的护卫,”谢神筠道,“我怕折寿。” “郡主福祚深厚,不是命薄之人。”沈霜野目光往后一转,陆庭梧就在其后的那辆马车上养伤,“既然同路,护送郡主一程也是无妨。” 沈霜野打马后退,正欲离去,却听得身后谢神筠声音再度响起:“沈侯爷。” 她语调泛冷,“既要同行,也免不得要提醒侯爷一句。江安风雪盛,侯爷行路千万小心。” 语中隐含威胁。 沈霜野猝然回头,只能看见稳稳落下的重帘,将其中人影遮得严严实实。 只听谢神筠稳声说:“启程吧。” 沈霜野扶刀立于雪中,看谢神筠车架先行,渐被白雪吞没。片刻后他握紧缰绳,也说:“走吧。” 高马鸾驾已将铁骑抛在身后,阿烟看谢神筠收剑之后便静坐不语,眼却还一直望着垂下重帘,不由开口:“这定远侯,也太嚣张了一些。”话里颇有愤愤不平之意。 谢神筠还在想那柄探进来的重刀,刀身照出雪光,有璀璨寒芒。 可以想见,沈霜野该是站在天光下。 铁骑俱着重甲,行军百里也不过一日之功,如今放慢脚程,倒果真依言送了谢神筠一程,直到夜幕时分落榻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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