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岁末,各地官员纷纷进京述职,谢氏的高马鸾驾已让众人避过一次,如今又来了镇守两境的燕北铁骑,更是让人心神为之一凛。 驿官迎出来,面露难色。驿站中房间已是不够,禁军加上铁骑人数众多,只怕是住不下,偏偏他谁也得罪不起。 瞿星桥并不在意,驿馆便又转向沈霜野:“沈侯爷,今日只能委屈……” 沈霜野站在堂中环立四周:“无妨——” 话音未落便听楼上有人缓叹一声,嗓音清淡:“侯爷一路奔波,自然应当好好休息。” 谢神筠先行,已至楼上。 沈霜野仰首,便见楼上一圈帷帽紫纱曳地,隐约露出描金莲纹。谢神筠扶栏而望,如立金殿玉堂,自有神光流淌的高彻之姿。 “把我的房间让给沈侯爷,”她吩咐左右,“听闻沈侯爷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寝时必要有明珠晕光、奇楠香燃,如今在外条件不好,难免委屈了侯爷,还请侯爷不要嫌弃。” 堂中霎时一静。 这样多的要求,奢靡二字都不足形容,偏偏谢神筠还用的是“听闻”二字,更叫沈霜野无从反驳。 况且谢神筠既然敢这样说,这传闻只怕也不是无的放矢。 沈霜野按住刀柄,动了动唇,面容分明是平静的,话却说得又薄又冷:“哪个挨千刀的在外头坏我名声?” 况春泉在他身后,目不斜视地回想了一阵,说:“这话好像是侯爷您自个儿说的。” 他是沈霜野副将,也是家臣,所历之事不说过目不忘,但也能记个十之八九,“去岁您回长安时,宣世子邀您去吃酒,您不想去,就说了这话来打发他。” 沈霜野压根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哪曾想随意敷衍之语能传得长安皆知。 “宣蓝蓝。”不用想,这话必是从宣蓝蓝口中传出去的。沈霜野面上平静,实则杀气都从齿缝间泄出来,“回京后记得提醒我,剐了宣蓝蓝的皮。” 他说话声音很轻,眼还一直盯着楼上。 沈霜野隔着帷帽同谢神筠对视,辨不清对方意图。心里转而多了几分沉思,他冲谢神筠来的,目的根本没有掩饰,谢神筠对此也应当心知肚明。 “好啊。”沈霜野望过谢神筠,忽地应下,“那就先谢过郡主了。” —— 贵女出行,即便只是临时落脚之地,谢神筠的房间也布置得奢华舒适。 听闻谢神筠自幼被皇后养在宫禁,圣人视她如亲女,食邑待遇一应比照公主而来,连封地都在富饶中州。端看这满室富贵,也能窥见一二了。 况春泉侍立在侧:“侯爷,瑶华郡主走得这样急,想来也是发现了矿山有问题。” “她没发现才是问题。”沈霜野目不斜视,先倒了杯茶,却不饮,“谢神筠此人——” 他微微眯眼,用了两个字形容:“难缠。” 沈霜野久在北境,同这位瑶华郡主打过的交道不多。但他也知道谢神筠的手段,比她的艳色更灼人的是她冷酷强硬的行事风格。 况春泉也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闻言一哂:“昨夜瑶华郡主遇刺,也许她正提防我们呢,侯爷便自己送上门去了。” 沈霜野问:“驿馆中那几个刺客,可查清来历了?” 况春泉摇头,他们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禁军接过馆中巡防后便将消息捂得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昨日驿馆里不仅有刺客行刺,还有那个姓周的主事也醒了。” 沈霜野端详着杯中茶水,这上好的春月银雪泡出来清亮亮一片,能映出人影:“那谢神筠到底查到多少,就很难说清了。” “我们比郡主先到庆州,她能查到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 “我们不过是多了两日的先机,算不了什么,”沈霜野目光清明,茶杯在他指尖旋转,滴水不漏,“恰恰相反,我们能查到的消息,她都已经知道了才是。” 况春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沈霜野的意思:“侯爷是怀疑——”他往上指了指,道,“那几个主事是关键。” “陆庭梧巡查矿山的时机挑得巧,谢神筠来得更巧,”沈霜野摩挲着茶杯,道,“昨日那个姓周的主事一醒,驿馆中便出现了刺客,我们猜的没错,炸掉矿山的命令绕过了温岭,但绕不过矿山的主事。那几个主事都是知情人。” “那他们事后被灭口也在情理之中,”况春泉皱眉道,“若是这样,除开失踪的章寻,如今还活着的周守愚就是唯一的人证。” “不仅是人证,几个主事的分量不够。无论是私铸兵甲还是炸掉矿山都事关重大,不是几个主事能决定的,背后还有人。” “那章寻的失踪,就是他早便猜到自己的下场,赶在被灭口之前逃跑了。”况春泉说,“铁骑停驻庆州,没寻到章寻的踪迹。昨夜之后郡主也在找他。” “不是谢神筠在找章寻,”沈霜野迅速思索着其中关窍,“是周守愚醒来之后要找章寻。” 其中微妙的区别只昭示着一种可能。况春泉道:“章寻手中有物证。” “那我们就得知道姓周的到底说了什么。” 况春泉道:“人是崔之涣亲自审的,口供只有瑶华郡主知道。郡主回京也带上了他,人就在走廊最尽头的房间里,瞿星桥亲自看守。我可以寻个机会探一探。” “探?”沈霜野道,他眼神很冷,斩金切玉的锋利显露,端坐时也给人以压迫感,“谢神筠拿着周守愚的命在做饵,先后钓出了驿馆刺客和我,如今就是设好了套等着你我钻进去。” 况春泉自然而然地垂首,即便在军中,也很少有将领敢直面沈霜野带来的威压。 沈霜野盯住了中间的那堵墙,黑色的影占据了大半墙面,他一动,那狰狞的怪物便要破墙而出。 他敲了敲桌,说:“但有一点古怪,我至今没有想通。如果炸掉矿山是主事做的,那根本没有必要灭口,事后朝廷追查,也可以用开矿不慎遮掩过去。若是要扫尾,那就该做到万无一失,在炸掉矿山的同时就让他们一起葬身山腹,但偏偏他们又活了下来,只能大费周章地去灭口,前后矛盾。” 这种前后矛盾的诡异一直盘绕在沈霜野心头,端看如今牵扯进来的除了地方州府和将领,还有东宫和皇后,便让这场山崩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况春泉想到了矿山案中一个极重要的人:“如果是因为陆庭梧呢?如果炸掉矿山不是因为侯爷在北境截获的那批兵甲,而是因为陆庭梧巡察矿山时发现了异常,那就不是蓄谋已久,而是临时起意,这样的话炸掉矿山就是主事们的主意,根本没来得及上禀,事后山崩之事闹得太大,幕后之人怕私铸兵甲的事情败露,这才派人来灭口。” 这样一来似乎就说得通了。 “……太巧了。”沈霜野不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 偏偏就在沈霜野截获那批私铸的兵甲、又查到庆州之后,矿山便山崩了。 所以沈霜野让温岭把矿山账目的问题递给崔之涣,又把冶所之事透露给谢神筠,就是想借他们的手查清矿山山崩的真相。 “但能说得通。”况春泉道,“几个主事都是入了驿馆之后才出的事,恰恰也是朝中派来的宣抚使到达庆州之后。” 工部、户部、御史台,还有一个谢神筠。若要扫尾,没有比宣抚使更好的人选。 矿山账目的问题不是这一两年才有的,在此之前本该负责稽查账目的工部和户部却从来没有发现,是真的没有发现,还是这两部之中本身就有问题? 沈霜野环视过室内奢华陈设,想起车架中执剑横挡的人,又想起楼上一袭摇曳紫纱。 “长安。”矿山通天,不仅塌了庆州半境,大周朝堂也在动荡,沈霜野想到这几日探查到的消息,说,“俞辛鸿和颜炳还留在庆州。” 颜炳暂且不提,俞辛鸿可是陆仆射亲信。 况春泉若有所思,忽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入套了。侯爷才到庆州,矿山便塌了。”他道,“又是私铸兵甲这样的大罪,还能威胁一州刺史,侯爷,倘若瑶华郡主怀疑你——” 怎么看,沈霜野这个掌北境兵马、又位高权重的定远侯嫌疑很大。 他在沈霜野的目光下住口。 沈霜野垂眸,将杯中茶饮尽:“那她就是蠢。”
第07章 一墙之隔,银雪茶香飘了满室。 谢神筠临窗,被天光勾勒出清彻风骨,她听崔之涣道:“温刺史很是敬重定远侯。” 谢神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庆州城被围的那半月,温岭死守无果,最后是沈霜野砍下了叛将虞显的头颅。 要说温岭是被沈霜野所驱使,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是人是鬼,今夜就能见分晓。”谢神筠眸光深深,落音时似有千钧之力,“今夜警醒些,馆中不会太平。” —— 夜深雪重,屋中烛火吹灭,脚步声落于梁瓦时寂静。 细长的影横过窗檐,在大雪中掩去行迹。馆外值守的士兵抬头,只看见半夜纷扬的雪花。 沈霜野没睡,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刺客破窗而入的动静遮掩过衣物摩擦窗檐的细微之音。 他贴着暗影进去,落地时已至刺客脑后,霜刃绞过劈来寒光。 相擦的瞬息似有火星迸溅。 屋中很黑,但摆设与他住的那间屋子类似,简单了然。沈霜野错眼去瞥,床榻上空空如也。 是谢神筠也早有预料,因此将人藏了起来?沈霜野无暇细想。 刀锋已至眼前。 沈霜野侧身避过,霜锋悍然出鞘,他在黑暗中逼退了刺客的试探,一刀割喉。 腥热的血脏过地,刺客落地时伴随门窗俱碎的声音,随月光倾洒而入的是数道黑影,响动不止这一处,驿站中声声惊叫不绝。 铁骑和禁军反应迅速,驿馆中一时刀剑激鸣。 长廊一侧的房间都被闯入,沈霜野耳力灵敏,听到了仓促凌乱的脚步。他踢飞脚凳,挡住斜侧刺来的刀光。 木屑齐飞!刺客刀势未减,在破开黑暗后直冲沈霜野当面,就要削掉他的头颅。 沈霜野寸步未退。他用的是重刀,抬臂劈斩尽显凶悍,一刀便将数人压了下去,普通的刀锋根本受不住他的力道。 雪亮刀光在照面间映亮沈霜野的眉眼,凶悍之气扑面而来,刺客几乎要在这样的气势下生出退却之心。 太凶!不能正面相抗!刺客咬牙吹了个哨,沈霜野的刀忽然劈进了一片虚无,数十个刺客在一瞬间就隐入了暗影里。 “想退?” 沈霜野重新掂了掂刀柄,语气里满是嘲弄,森然冷酷之意笼罩室内,几乎是压着刺客的脊背游走,眨眼间就汗湿了衣。 想退也由不得他们! 沈霜野一刀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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