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榕被他一打岔,登时把他方才神色抛诸脑后。 满头雾水地转身回望,面色一变:“这……” 只见四周两室大小的洞窟年岁久远,石壁上布满青苔。掌心唯一的光亮,照得壁影斑驳晦涩。 而她背后的墙壁上,被挖出了一个一人高的洞穴。洞穴幽暗曲折,不知通向何方。 耶律尧越过她,走到洞穴前,半晌微微蹙起眉:“有风。不是死路。外土较新,不超过两年。要趁着余鹏还没来开机关,走一走吗?” 宣榕遇事果决程度不亚于他:“走。趁消息没传出去。” 她朝耶律尧走去。只见他似是思索片刻,指节轻扣墙壁,便问:“怎么了?” “追虹素珠它们都没带来。找点东西探探路。”随着耶律尧话音刚落,几只鼹鼠从土壁中挣扎探出头来,站直身子给两人作了个揖,然后飞速向前奔去。 宣榕:“……” 许是有动物带路,一路行得快。偶有挖岔的死路,也尽数避开。 火匣中焰火扑簌,照得两人影子修长交叠。宣榕侧脸都仿佛打了一层暖釉,肌肤泛起一点急速行走带来的红润,也因地下空气稀薄略微喘气。 耶律尧脚步一顿:“要休息吗?我试着把那对支架修整了一下,似乎能飞了,余鹏应当在准备试飞,现在可能还在天上,一时半会下不来。” 宣榕缓了步子,将火匣递给他,撑着膝盖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怎么修整的?” 耶律尧淡淡道:“我见过这套图纸。” 宣榕好奇:“也是缴获的战利品吗?” “不是。”耶律尧却像透过眼前方才所见的巨大鸢鸾,来到许多年前,“很小的时候。” 宣榕微微瞪大了眼,光影中,耶律尧下颚线条紧绷,面无表情道:“我母亲是个被流放的西凉人。” “……” 宣榕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她欲言又止,终归哑然。
第40章 地下 西凉其实占地不大, 有四泽八大荒,再加上西岭雪山,共计十三州府。 几十年前八王叛乱后, 撤一泽两荒,如今共十一州府。 该国油矿不少, 瘴气颇多, 是天然屏障, 但相对来说不宜居住, 野兽与尸骸齐飞,毒虫与沼泽一色。 这倒逼西凉人用机巧逆天改命,他们能水上建竹屋、山中造殿宇, 到了近百年,天枢院为首的机巧师们疯狂研制战事器械, 这个前几百年都悄无声息的国度, 开始大肆外扩。 据说南面的波斯被打得毫无战意, 已然半投降状态。 而由于生产中“机巧”不可或缺,与传统农业为主的大齐、畜牧业为主的北疆和出海贸易为主的东燕都不同——西凉中女子反而话事权更高。 她们手巧灵活, 更是通过卡住机关零件的大小,垄断部分要械的制造权。 西凉皇百余年来皆为女性, 至于朝堂, 男女占比大概三七成。 宣榕长睫一颤, 忽然有些难过。 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西凉女子, 在北疆被圈禁数十年, 该有多绝望。她下意识地紧了呼吸, 半晌才直起身,轻轻道:“你看起来很怀念她。她一定是个很好的母亲。” “实不相瞒, 我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耶律尧却自嘲道,“我只和她一起生活过七年。” 宣榕很想问母子分离后,她住在哪里,什么境况。 可是不行,有的伤心往事,属于“我可以说”,但“你最好别追问”的范畴。 只能默然。 本来在心里默记的行走方位,都乱了一瞬。 而耶律尧见她休息好了,便拿着火匣,在前领路。 侧脸在火光里,俊美得几乎能透出咄咄逼人的锋锐。 良久沉默,只余两人脚步。 就在宣榕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时,青年略微喑哑的声音传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活下来的信念是‘报仇’。可是后来觉得没有任何意思。把他们都杀死,然后呢?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这种人也杀不完。” 宣榕微微一愣:“那……很痛苦啊。” “是啊,痛苦且拧巴。于是我换了个信念。”耶律尧微微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人这种东西,在敌视身边一切,想杀死所有人的时候,总是得找个支撑,才能活下去,不是么?” ”那你……换成了什么?” 耶律尧挪开视线,直视前方看不到头的黑暗,良久,轻轻道:“换成了一个人。” 宣榕好奇道:“古代圣贤,当朝宗师之类的吗?” 耶律尧道:“不太算。但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或许是地下甬道蜿蜒阴暗,回声叠叠。 宣榕总觉得耶律尧低哑的声线似是紧贴耳畔,她不自在地捏了捏耳朵,轻声道:“把你自己当成自己的支撑点,不行吗?” 耶律尧淡淡道:“不行。” “为什么?”宣榕很疑惑地看他。 把外物当作心中依靠,是极度危险的做法——死去的圣贤都无法盖棺定论,偶尔被时人拉出来痛责或是褒奖,曾受称赞的或许贬入尘埃,曾被唾弃的或许被捧上神坛。 今朝仿若真理的结论,明日也许是谬误。 这尘世万千,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而“不变”的东西,如何能作为心底依靠呢? 耶律尧笑了笑道:“可能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别看我经常骂谢旻,我也不比他好到哪去。到了,你先别过来。” 他忽然顿住,声音压低,凝视前方黑暗片刻,抬步上前。 前方有一堵墙。 看上去已至死路。宣榕顺着他四顾的目光,打量周遭,轻声道:“墙上有扶梯的痕迹?” 几乎是与此同时,耶律尧抬臂,指尖在头顶土壁上拂过,道:“对,不过不是木梯,当时可能是软梯。水渗透出来,经年累月有了痕迹,他们从上面下来的——找到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咔嚓”转动声后,木盖向外掀开一道缝隙。 耶律尧手很稳,维持那一线光亮半晌,没听到任何动静,便又打开些许。 “嗯?”这时,他似是感到重量确实不对,再加上看到外界光影,挑眉道,“上面压了重物,看影子形状,是个大瓷花瓶。小菩萨,你要上去吗?” 说着,他向宣榕投来示意的目光。 宣榕却脸色古怪,用极轻的声音道:“这里……是北宫。要不咱们走吧,知道是哪里,派人来查也就行了。” 她记性好,方才七拐八扭的蜿蜒路线,在脑海里嵌入望都的舆图。最终他们所立的地方,就是望都东北角落的北宫。 北宫原是一座避暑行宫,草木丰茂,百年大树遮天蔽日。 后来,被用来软禁卫修。除了拘着他,倒也没苛待过这位西凉储君,甚至配了侍奉的宫人。 比如这时,宣榕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伴随药味而来。 心想,恐怕又是仆从来喂药,据说这几日北宫药物不断,就是怕左贤王来前,“宝贝疙瘩”成了“死疙瘩”——那谈判不成,双方都得掀桌。 上方,脚步在不远处站定,咣当一声瓷碗摔桌,女音清凌凌冷声道:“你喝不喝药?” 被询问的人显然没有作答。 这道宣榕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多了从未在她面前展露的冷冽怒意:“行,不喝是吧,给我把他绑起来,灌进去!” 宣榕:“???” 就见到耶律尧转过头,露出个饶有兴致的笑,用唇语说了两个字:“昔咏。” 她当然知道是昔大人啊!!! 问题是,昔大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啊!更不该插手太医们该头疼的事儿啊! 许是见她难得收不住震惊之色,耶律尧定定地看她几瞬,才用眼神示意:怎么做? 习武之人耳力绝佳,宣榕怕惊动外面的人,先是打了个手势。 耶律尧似是没懂,宣榕只好踮起脚,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问了句:“能撑多久?” 问的是他能抬臂维持这道缝隙多久。 耶律尧微微一僵,接着不假思索启唇:“多久都行。” 宣榕便给他比了个好。 说回来,听墙角似乎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宣榕甚至很淡定地从耶律尧手上拿回火匣,暂时关了,就着头顶微弱光晕,听着上方一阵瓷器摔碎声、挣扎声和怒吼声。 有人挤出一声桀桀怪笑:“赵越,我救过你一命。之前求你放我生让我走,你做不到,现在,就算我求你,让我死,可以吗?!” 是卫修的声音,单凭这声,宣榕都能想象出他那双桃花眼底的扭曲阴冷。 宣榕:“…………” 不是,你们二人还有这种过往呢? 旁边伺候的侍从也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秘辛,骤然一静。 昔咏用不辩情绪的声音,缓缓吐出三个字:“都出去。” 四散的脚步声流水般退去,散了个干净。 宣榕知道,其实很多人在她面前,都是温和收敛的,长辈们是,同辈们是。 昔大人也是。 所以,此时昔咏的语气对她而言,有点陌生:“你再闹,就不是断一条腿这么简单了。我会把你的四肢和下颚都卸掉,让医师们插根管子捅到胃里,直接给你灌药,要不要试试?” 卫修咬牙切齿:“我救过你!!!别忘了你当初跌落悬崖,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昔咏无波无澜:“我有求你救过我吗?” 卫修怪笑道:“那是。是我那天瞎了眼,看个女子在雨里一动不能动,生了点该死的怜悯。早知道是你赵越,我定不会!我定当场斩你头颅……” 昔咏亦冷笑:“哈,若是能早知道你身份,在见到你第一面,我就一剑刺死你了。也好过两年后,为我三千弟兄收尸——谁能想到崖下那位衣冠楚楚的公子,是艳压群芳的储君殿下呢?” 宣榕第一次见识到,昔大人也是有一张阴阳怪气的嘴的。 卫修被气得直喘粗气:“那你现在杀了我!杀了我啊!!!” 昔咏却很冷静地道:“不行。陛下说,在左贤王来齐前,你得好好的。所以,让我来劝劝你,殿下,别倔了,该喝药喝药,该上药上药。债得慢慢还啊。若非郡主当机立断,望都得死伤惨重,你万死不足。” 卫修哈了口气:“所以,你现在只关心我死不死,够不够给你齐国讹一笔,是吗?” 昔咏道:“这倒不是。我还关心细作有哪些人,你怎么和外部传信的。但这些你又不肯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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