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宣榕在此,到底没人敢多说什么,反而面上带笑一片和谐:“郡主,是换个字,还是……?” 宣榕亦笑:“还是‘元’吧。” 飞花令开始。 “顶高元气合!” “妖氛拥白马,元帅代影戈!” …… 轮到宣榕时,她随意接了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又到了下一轮。四周宫灯渐起,数不清的灯盏照彻长夜。今夜无落雪,但下午正盛的细密大雪铺陈在琉璃瓦上,暗夜里的殿宇显现出耀眼的白芒。 从大殿外望,望都远处亦是灯火通明,千家万户同在庆祝一年消逝,又一年到来。 宣榕有些出神。鬼谷的师叔伯们不喜人多热闹,所以,每年都是元宵前后才到。宫宴必缺席。等人来望都,也得将他们和北疆对接提上日程了。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向“万国筵”那边看去。 阿望白乎乎一个庞然大物,在金砖红柱的恢弘殿宇里,显眼极了,很好找。 它匍匐在主人身侧,黑色铁器嵌在它面上,将齿牙罩于其后。 看样子,等进餐时才会解下。 而隔着筵席,耶律尧早已落座,很普通的使臣座次,甚至都不是波斯亲王那种高位坐席——很明显,他假借的也是普通使臣身份。 青年正抬手抵住下颚,散满垂眸,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姿态。 目光本是看着远处渐次升起的祈福明灯,似是出神。但下一瞬,捕捉到投递而来的视线,猛然抬眸睨望过来,眼神冷而厉,泛着经年累岁习惯磨炼出来的敏锐和杀意。 这杀意在撞上被人群环绕的少女时,烟消云散。 耶律尧眉梢一挑,另一只手抓住阿望的爪子,在它毛茸茸的脑袋旁,摆了摆,又招了招。 是个打招呼的姿态。 而阿望伸着舌头,隔着止咬器露出个大大的笑。 宣榕抿了抿唇,试着挪开视线。 但没忍住,又瞥了一眼。 阿望继续招爪子。 宣榕再瞥。 这次,耶律尧放了手,阿望却熟能生巧了,招爪招得憨态可掬。 宣榕:“!!!” 她本该回神,可还是心不在焉第三次瞥过去。 这次,阿望不仅招了招爪子,蓬松的长尾也摇得虎虎生威,简直像是在邀请宣榕来摸它。 而这时,顾楠在旁边小心翼翼戳了戳她:“郡主?郡主???!!!啊啊啊时间到了啊!” 飞花令早已又转了一轮,宣榕成功错失答题时机。 她面前是容松方才倒的酒液,却无人敢逼她喝酒。宣榕回过神来,愿赌服输:“抱歉,方才没接上。” 在座诸人都眼神闪烁,刚有人想打圆场,说以茶代酒也行。 顾楠就立刻夺过宣榕掌心酒杯,一饮而尽:“不不不,我来我来!” 本想打圆场的国公小姐住了嘴,转而假笑道:“顾小姐,不是这杯果酒。是那盏白酒,你喝错了。” 顾楠无措开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时寂静。这种当场发难略蠢,但宣榕性情好,再怎么护顾 楠,最多也就让容松喝了这杯酒。 不至于因为一杯酒,指责她们。 所以在座诸人都未再作声。 宣榕微不可查蹙了蹙眉,就见顾楠端起酒杯,很实诚要喝完。 她刚想说什么,这时,一旁,一只冷白的手接过这杯酒。 谢旻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笑吟吟的,但笑不达眼底:“表姐身子不好,不能喝酒,孤替表姐喝了吧。”
第43章 彩头 谢旻饮尽杯中酒, 甚至还将杯口倒悬示意,方撂了杯:“诸位继续。阿松,你爱喝酒, 刚才怎么不多喝这一盏?” 容松笑嘻嘻道:“这不是郡主居然难得输了,臣没反应过来嘛!臣认罚!之后这桌上酒都归臣了。行了吧殿下?” 谢旻惜字如金:“可。” 他今日一袭明黄缀绛太子衮服, 祥龙云纹, 腰系明玉, 更显得雍容俊雅。 满席贵女颊边飞霞看他, 他却缓缓转过身,注视着顾楠,似是想要启唇说什么。 宣榕抢先开了口, 温和带笑:“阿旻,你个一杯倒, 酒量还不如我呢, 瞎逞能干什么。说吧, 这么上道,又是想讨什么年节贺画?我回头画给你。” 谢旻顿了顿, 转而笑道:“表姐又在打趣我了。不过,我确实是来替父皇讨个彩头的——鹿鸣筵和万国筵那边, 也都分别在行酒令、玩投壶, 胜者当有赏, 不知表姐你近来可有不错的吉祥成画?” 宣榕做事有律,每日会摹草图, 半月至少一副成图。 否则也不至于在瓜州县, 能卖画筹款。 她想了想道:“有。一幅仙尊贺岁配金鸡报晓图, 另一幅九龙戏珠万兽来朝图。前者可赠使节,后者可赠群臣。” “行啊。那彩头就以这两幅为主了, 立刻派人去你府上拿。先谢过表姐。”谢旻款步走来,亦款步而去。 宣榕深深地看了他背影一眼,未置一词。 其实,阿旻不该出手的。 饶是她用贺岁图打岔,引到自己身上,明眼人也能看出,太子是为顾楠出这个头。 这世上,一个人,如若烙上“所属物”三个字,她或者他的个人品性会模糊消退。只能成为他人附庸而活。 仰仗鼻息之人,无以安身立命。 顾楠还真能孑然一身,靠谢旻宠爱活过人生的后几十年? 要知道人心易变,年少夫妻反目成仇者,数不胜数。 有几个人能赤子之心,从始至终、至死不渝呢? 宣榕有点头疼。如舒公对许多人而言都是恩师,对她来说也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十个字,她是从顾如舒嘴里,第一次听到的。 她不可能坐视不管,任由顾楠落入个或许是死胡同的陷阱,便暂时没再参与游乐了,轻声问身旁的小姑娘:“楠楠,明年有何计划安排?” 顾楠水汪汪的眼底尽是迷茫:“计划……安排?” 宣榕便道:“对呀。” 顾楠仍旧迟疑:“好像没有……郡主你是有吗?” 宣榕盘算了一下:“有。元宵前引荐两波人双方对接,拜访邱明大师,去护国寺上香听讲。元宵后看气候变化,风雪停的话去江南一趟,正月前要把今年济慈堂的事务安排妥当……” 她从正月到腊月全都塞的满满当当,顾楠听呆了:“万一突然有事,那……” 宣榕无奈道:“那再调整呗。你看今日晚宴,光位次排序都调整过不下十轮,侍卫布防也是,昔大人起码排练了六次。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了,楠楠,我可以给你搭桥的。” “……我想回钟南山。”顾楠沉默很久,轻轻道,“当个教书的女夫子,像我爹那样。” 宣榕有点惊讶:“很不错呀,有和别人提起过吗?” 顾楠放在膝上的手指微蜷。 皇后娘娘看她不顺眼,但不敢主动逼她走。似是怕自己走了,阿旻同她闹决裂—— 说来奇怪,她父亲死后,阿旻和皇后的关系处于一种很微妙的僵硬状态。 在外人面前,依旧母慈子孝,但只有母子相处时,阿旻未曾给过皇后任何好脸色。 而顾楠觉得,她虽不是矛盾的起因,但仍旧处于矛盾的焦点正中。 所以,有次,她试探着和皇后提起想回钟南山,本以为皇后会同意,但那个高傲女子只淡淡说了句“可笑”。 接着又是强迫她学规矩、看眼色、知礼仪。 顾楠咬了咬唇:“没有,郡主是第一个。” 宣榕笑眼微弯:“那可真荣幸。我突然想起来了,娘亲最近又想在京开家新的学堂,正愁人手不够,楠楠去跟着帮忙出谋划策一下?” 顾楠双眸一亮:“好!” “好!!!好文采!!!好诗!!!”与此同时,不远处群臣围坐的鹿鸣筵上,爆发出一阵喝彩,“庭芝这首七步成诗实属妙哉,以龙凤开篇,万兽结题,辅佐君臣之道,气度不凡。” 帝王也在高座颔首:“不出意外,今年这画又得归季爱卿了。” 季檀一袭青紫官服,挺拔若松,也冷似雪中松竹。 被帝王褒奖,只冷淡谦逊地道:“陛下过誉了,花落谁家未可知。” 而此时,一道身着轻甲的人影疾行入殿,肩上带霜雪,眉间含锐意,走到帝王身侧,躬身请示了几句什么,得帝王吩咐定夺后,转身便要离开。 但有朝臣打趣道:“昔大人今儿辛苦!也来个七步作诗吗?郡主的画可是千金难求啊。” 昔咏侧首,脚步微顿,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一直注意各方动静,也不由蹙眉。 昔大人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又在江湖摸爬滚打,荒废了少年时光——她老人家连平仄都不懂,一听念书就打瞌睡。 曾经作过一首“大弓开兮射他爹”的豪壮诗词。【注】 确实不能和文臣在吟诗作赋上较量。 这位朝臣肯定也清楚,但大庭广众下叫住人问询,是故意给人难堪了。 本以为昔咏会含糊拒绝,没想到,她似乎很为难地想了想:“……也行。正好明年要乔迁新居,若能求个图镇宅,那再好不过了。七步是吧?诗中需包含什么?” 这个距离,宣榕都能感到舅舅的眼睛似乎抽了抽,他疯狂朝昔咏使眼色,示意她快走。 但昔大人不为所动,帝王只好破罐子破摔道:“龙、凤、万兽、鹿鸣或者鹿,即可。” 昔咏抬掌覆在腰侧佩剑上,装模作样走了七步,张开了嘴。 就在所有人露出不忍直视的表情时,女子声音泠泠: “龙腾九霄云海阔,凤舞瑶池月华明。 “瑞气千条迎日丽,祥光万道映天清。 “林深时见鹿衔花,海静常闻鹤唳声。 “万兽来朝尊圣德,群山俯首拜英灵。” 在场所有人:“???!!!” 帝王目瞪口呆,率先鼓起了掌:“磅礴大气,不失赤城,不错。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昔爱卿。” 四周一片跟风而起的掌声里,昔咏抱拳:“哪里哪里!正巧驻外一载,抽空多学了学,本以为难,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她朝方才那位没安好心的朝臣,露出个阴仄仄的笑:“真不知道有的人怎么要学个十几年,还屡试不第的。” 那位确实考了十几年的朝臣:“……” 宣榕本也和众人一起茫然,略一思忖,想明白了,含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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