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晚宴,他分明坐在北疆使臣一方,北疆人对他毕恭毕敬,显然地位不低。 也不知那日怎么自降身份,谎称是公主府侍卫的。 确实伪装得随心所欲、毫不敬业,想一出是一出。宣榕无奈摇头,但侧头看耶律尧,见他一副无辜的表情,下意识帮他圆了个话,对季檀道: “并非以钱帛聘用,倒也算一路从西北护我回京。路上三桩案子都有一起帮忙参与,也熟悉,所以庭芝,你有何查证但说无妨。” 季檀终于正色看了耶律尧一眼,不知为何,从他那张噙笑的脸上看出点挑衅。 他眼刃如霜,一字一句重复道:“随您一路……回京的?恕臣直言,您没有怀疑过他吗?”
第46章 江南 一室寂静。随侍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里。 心大如容松, 也眨了眨眼,谨慎垂首低头,生怕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宣榕一怔, 旋即轻笑:“庭芝说笑。他既然坐在这里,定是有我信他的道理。你也坐, 夜深了, 没备茶, 命人煮了几碗醒酒汤, 边吃边说吧,不着急。” 心底却有些不解。 季檀虽直白谨慎,但不会不看场面、不分场合。 出身官宦, 又踏入官场,眼力劲磨也磨出来了。哪有当着人面指责怀疑的? 这俩人八字不合、互不顺眼至此吗? 闻言, 季檀垂首不语半晌, 终是轻巧落了座:“谢郡主。臣挑重点说, 不耽误您歇息,之后卷宗会送去公主府上。” 许是顾及饮水说话不便, 他没动那盏醒酒汤,只把泛冷的右手指骨背贴青玉盏面, 徐徐道: “您上次和臣提起此事后, 臣着手去查。最可疑的当然是永昌侯府宋灼, 其生母严氏,商铺遍及天下, 想跑腿做事, 有掩人耳目的借口。您最怀疑的, 应当也是他。” 宣榕颔首。 季檀接着道:“假借天机部整肃,臣扣押宋灼, 审讯了严氏商铺的管事。可以确定的是,第三案,也就是侯府世子伪造贪腐、强夺唐苏之事,是宋灼捅到您面前的—— “前两案让他知晓昔帅在西北,便雇人在官道运兵器,堵您。同时也到访河东,暗示唐苏有贵人抵达,不日可伸冤。” 宣榕若有所思:“所以……唐英找上了阿松。” “正是。”季檀肃容道,“但,前两起,从目前来看,确实和宋灼无关。” 他顿了顿:“单论替考之事,知晓者不多。 章平替考之事,十月里,就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监律司忙了十来天,追根溯源,把当初牵涉的人都挖了个干净。 季檀从容道:“现场目睹的学子被功名贿赂,是一条绳上蚱蜢,自然不会揭发。 “在科考上徇私舞弊的京中官员,也是同理。 “那只剩下而我父亲当时在河东任职,见过其子几面,猜破此事。后来调任京中时,同如舒公说过,本想检举,但如舒公劝他萧阁老风头正盛,不急这一时。” 乍一听到顾弛的名字,宣榕有些晃神:“……顾公是个事以密成的人,应该不至于外泄。” “是。但他学子满天下,信得过的门徒亦众,保不准和旁人念叨过。”季檀沉声道,“臣还在追溯,但如舒公过世,臣父亦去,这一条线,估计是断了。” 宣榕不以为意:“无事。尽力而为。” 话已至此,又总概几句,季檀也不多做停留,行礼告退。 而临窗处,耶律尧斜靠太师椅,脸上是若有所思。 见状,宣榕好奇道:“怎么,你是在怀疑谁吗?” 耶律尧侧了侧头:“不好说,万一推己及人猜错了,可就把你带到坑里去了。” 宣榕:“…………?” 宣榕迟疑:“身份敏感之人?” 耶律尧随口一扯:“我怀疑你爹你舅舅行了吧。” 宣榕:“……”一看就是睁眼说瞎话。 她还想说什么,耶律尧忽而轻轻道:“我不太舒服,借阁楼躺回儿?” 宣榕一怔,应了,在下楼离去前,还叮嘱守卫的御林军,万一宫禁,把人带出天金阙。 而耶律尧脚踏门槛,姿态疏狂地靠在椅上,静静挨过四肢百骸那阵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拍拍身侧阿望凑来的脑袋,意有所指一般淡淡道:“你说假死脱身,到底是一步好棋呢,还是一步险棋呢。” * 春节走亲访友,喜气洋洋。 望都官宦贵族们也休沐告假,拜帖来往。 哪怕是宣榕这种喜静的,五天下来,见到的亲朋侪友,都比一年多。 但五天过去,无人上门拜访取回那枚兔子。照理说不应该。 宣榕只好暂时将它收好,思来想去,摆在了卧房书架,与另两枚玉刻放归一处。 玲珑剔透的三枚玉兔摆放齐整,皆是长耳贴背、憨态可掬,仿佛都是出自父亲的手。 望都风行之事,大半由公主府引起,她娘的头饰发型,她的装扮配饰,第一天戴,第二天能出百来样效仿。 所以,宣榕并未太放在心上。顺手拿起另两枚玉兔中的一枚,系上披氅,推门而出。 外面,望都风雪甚寒,雪踏吱呀。 玉兔在绳带上被风吹得摇曳—— * 玉兔被五月微风吹得微晃。 江南五月,气候转暖,特别是姑苏这种水乡,水汽蔓延,蒸腾得人浑身发汗。 长街上,多是些穿着轻衣短服的,唯有个少女一身纱白绸织长裙,头戴幂篱,随步时,挂在腰侧束带的玉兔随步左摇右晃,晶莹的玉质,品相极佳。 她像是还有些闷咳,缓步走到一个大户人家前,犹豫再三,还是扣响了门。 一个门仆开了门,有些谨慎道:“女郎这是……?” 她掀开幂篱,刚想说话,许是病未好转,连忙侧过头,弯着腰,用帕捂唇咳了好一会儿,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门仆连忙道:“哎哎哎!!女郎有话慢慢说,不消急的!” 说着,他虚虚一扶少女,看清她的面容。 这一看不得了,门仆登时惊为天人。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生得肤白若瓷,盛颜仙姿,杏眼明仁,玉质天成。眉间点了时下盛行的观音痣,犹如一点红梅入雪中。 都说姑苏养人,他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见过出落得如此标志的女郎。 因剧烈咳嗽,少女面颊染了点病态的红,但神态从容,她有礼地抿唇一笑,问道:“请问主人家在吗?” 家仆红了脸,忙不迭道:“在的在的,女郎何事?可是有事儿拜访?” 宣榕脸上透出两分难得的扭捏:“……我想化缘。” 家仆以为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宣榕诚恳道:“我想筹点银钱,买点药草布施。或者您家有多余药材,可否赠我一点?” 家仆:“…………” 他很真挚地一呵腰:“小姐,您家贵姓?是和家里闹了别扭不成?需要小的送您回去吗?” 显然,没把她的化缘当一回事。 宣榕并不气馁,尴尬的劲儿缓和后,愈发淡定:“免贵姓容,单名一个钰。我并非此地人,实在是寺中药草不多……” 家仆无奈打断她:“虽说我主人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望族,但好东西也跟着看过不少。小姐,您这身衣服就抵我们一家半月膳食了,您快回吧,否则家里人迁怒,我主子得遭殃。” 宣榕茫然无措地眨眨眼,家仆见状,咬牙跺脚,再不忍也合了门。 宣榕摸摸差点被拍扁的鼻尖,倒也不沮丧,只喃喃道:“阿松,附近成衣铺子可以典当吗?” 一旁,容松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个头,一脸上了贼船的瞠目结舌:“不是,郡主,你真听邱明大师的,来化缘也就罢了,这随便哪个小厮的话你也信啊?!你化不到缘是因为你这张脸,不是衣服啊!” 宣榕郁闷,即使走了一天颗粒无收,腿脚酸疼,她也没想席地而坐,只是轻轻靠在高墙上,纳闷道:“好难啊阿松。” 这是来姑苏的第三个月,病稍微养好了些许,她便隐匿身份,用化名四处走动。 按照她的想法,在外取了“容”姓。 但化名叫什么,家里争执了半天—— 不怪长辈们害怕,他们至今为止都懊悔没给她取个硬点的小名。 绒花绒花,固然合欢吉祥,但风一吹就随风四散啊! 本身八字就轻,这下更是飘到天上去了! 最后还是祖父思来想去,一锤定音,叫“钰”。金玉相逢,福瑞平安。 更有金戈相护,铿锵坚硬,但愿会是个好兆头。 就这样,宣榕就揣着“容钰”这个假名,在寒山寺暂时安了家。 邱明其人,年近九十,是个返璞归真的得道高僧,做事不惧世俗、不拘常理,很有点意思。 在路上,曾碰到一伙盗贼,不等家中暗卫出手,邱明就上前劝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但他没念几句佛号,这伙贼人就凶相毕露,想要杀他夺财。 邱明念了声“我佛慈悲”后,施展拳脚,竟是全然不像一把八十的老骨头,三下五除二,将贼人收拾了个干净。 他老人家对躺了一地呻|吟的壮汉,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贫僧惯来劝人悔过自新。但如若施主不听,老衲也是会一点拳脚功夫的。” 当时,宣榕目瞪口呆。心理却有一个直觉:来对了。 来的是不错,这数月以来,她不能用家中仆从,把衣服洗破四五件,终于知道她这些衣物要怎么清洗。 打扫佛堂的重任也交给她。宣榕又是个做事认真仔细的,细细擦拭过,一天累到半死,饭量居然还见长了。 也幸亏小郡主脾气好,这要搁其余皇嗣头上,哪怕再敬重邱明敬重神佛,三天下来,也得撂担子不干。 但宣榕硬是撑了两个月,做得无怨无悔,将寺中琐碎的事务也包揽了过去,比如安排给香客的赠礼,抄写供奉的佛经。 而这时,天气渐暖,她病情大愈。 邱明大师很高深莫测道:“郡主可以在城里四处走走,看一看,近来南方水灾,有些许流民来此了。” 这一看不要紧,处置灾民的棚子简陋,各类药物也供给不及时。 宣榕想也不想就喊家里暗卫,但喊了半天,只有邱明从高墙上探出头来,边踩在梯子上整理瓦片,边慈祥道:“郡主啊,我叮嘱了你府上暗卫,除了你有生命之忧,否则不要现身。” 宣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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