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唤奴婢一声叶竹。” 议事堂灯火如昼,纸窗上人影晃动。 而堂侧花厅却被繁花簇拥,牡丹浓艳华丽,错了时令一样绽放人间。叶竹给耶律尧看了茶,略有歉意地道:“殿下还在忙,您稍等。” 估计各书堂明日开议课,今日得商定策略如何安抚学子,耶律尧并不在意:“明白。” 但心底却暗自琢磨,长公主到底找自己何事—— 他这次来齐,不说规矩老实,但也勉强安分守己。 除了……唔,咬了绒花儿一口? 但她绝对不会大意到被人发现此事……吧? 耶律尧咽了口茶,不出半刻,听到陡然变大的议论嘈杂,扭头看去,议事堂的大门敞开,三十余位文人模样的长衫监事三两成群,一边讨论一边鱼贯而出。其中有人道:“不错,就按殿下说的这个法子办!保准明儿就没人再吵了。” “安抚为上安抚为上,我们定会谨记的。” 而被簇拥在中的女子,紫玉金钗,华服紫衣,气度雍容典雅,眉眼之间几乎看不出岁月痕迹。 耶律尧快十年没见过她,惊觉她居然和当年没甚区别,只是神态愈发从容沉稳,目送监事们离去,才转过来,轻描淡写看了他一眼。 她淡淡道:“温符和本宫说了你情况,似是不容乐观?” 耶律尧起身,躬身行了一礼:“若是不难,也不至于求上鬼谷。” 谢重姒缓步走来,叶竹扶她坐到正位,她轻哂了声:“坐。不用说得云遮雾罩,昭平不在,我们尽可直白一点,你在来京之前,就知道必死无疑?”她不容置疑道:“本宫想听实话。” 耶律尧沉默片刻,不得不实话实说:“是。” “因为安魂草已经绝迹了?” 耶律尧道:“是。我确实找过安魂草。” 凡事有自身灵性的蛊虫,需要以安魂草相引,才可将其诱出体外,同时确保宿主安然无恙。 他派人去南彝寻过,南彝人向来喜欢养蛊,这是唯一可能还有安魂草的地方。但二十年前,南彝就已经被西凉灭族了,一把火烧得苗寨成灰,焦土遍地。 当时近千人找了一个月,都找不到安魂草。 谢重姒端起茶盏,拂去面上茶沫,像是随口一问:“温符也是这么和本宫说的。不过,本宫仍有一事好奇,你为何要骗昭平,你会得以痊愈?” “这样不也甚好吗?她当年似乎因为……”耶律尧垂眸道,“没有救下我心怀愧疚,这次将会皆大欢喜。殿下,您说可对?” 一道清脆利落的杯盏碎裂声,谢重姒毫不留情将茶盏掷地,她微微一笑:“不要妄加揣测。” 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自幼富贵娇宠,据说少年时性情也是恣意,后来随着年月收敛,但并不意味着她发怒不可怕。 耶律尧反倒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她脖上那道咬痕,都不算事。便缓声道:“不敢。殿下,我不敢做任何事情的。您耳目遍地,暗卫随时禀报,我只身在齐,若真有不敬,您等可以随意处置的。” 谢重姒笑了:“你确实很有意思。”她侧过头:“叶竹。” 叶竹便毕恭毕敬捧了个托盘上来。盘上,是一枚璎珞平安锁。 耶律尧微不可查地蹙眉,这枚平安锁,他曾在宣榕身上看到过。据说是长辈所赠,以保平安,长公主把这么个贴身私物拿出来干什么? 长公主不辩神色地抬抬下颚:“若非温符提起,本宫倒是忘了,鬼谷当年制成此物时,里面是放了安魂草籽。时隔十余年,能否种成,你能否熬到那时,就全靠天意了。” 她话里暗意,让耶律尧瞳孔骤然一缩。
第67章 兰因 安魂草五年一播, 五年一收。 即使有精通农务之人催熟,也只能缩至三载春秋。而他再撑个一年都够呛。 长公主不会不知此事,应该清楚, 他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走投无路了。 她没有必要见一个将死之人。 除非想亲自送上一份无关紧要的“厚礼”, 让宣榕不欠他人情。 想明白其中弯弯绕绕, 耶律尧自嘲一笑:“说来不怕您笑话, 我一贯以为殿下不喜见我, 没曾想您会出手相助。” 谢重姒似是意外:“你倒挺有 自知之明。” 耶律尧:“……” 果然是为了将沿途护送的人情,一笔勾销。 试探完毕,他了然颔首:“当年少时无礼, 给大齐添了不少麻烦,是我之过。多谢殿下馈赠, 若有北疆能够出力的地方, 您尽管知会。” 长公主似是震惊于他的自大:“从去年中秋伊始, 你离开北疆已有数月。别说偌大的十三部落了,就是一方郡县, 主事官员离开这么久,也得出乱子——你就不怕手底下翻脸不认人了吗?” 该杀的杀光了, 自然难翻波浪。不过这话耶律尧不敢明说, 只含糊道:“十三连营虽说都是马背上的蛮人, 但重情重义,某既敢孤身来齐,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长公主不知在细品哪几个字, 神色泛起点讥嘲, 半晌,缓缓道:“把东西拿走吧。对了, 还有一事。” 耶律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长公主道:“不要插手那件事。不管你猜到什么,又自持武功想要验证什么,不要自作聪明。” 耶律尧状似疑惑:“何事?” 长公主沉声道:“今日之事。这段时日之事。” 耶律尧轻笑了一声,陡然抬眸,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气氛一时滞涩,他那双眸子沉如黑水,带着兵戈戾气,有几个年岁尚浅的侍从只觉危险,其中一人竟后退半步。 “好。”半晌,他才缓缓垂眸,取了平安锁,随着侍从离开公主府。 叶竹看着那道颀长身影,消失在弯月拱门,方才收回视线,给长公主奉了杯新茶,咂舌道: “戚将军不是说这位新主,对北疆的控制力度远超历代王庭吗?可奴婢瞧他态度恭敬,比当年老王还要谦逊。” 谢重姒不置可否:“到底在齐学了几年,感化些许。说不定他行兵打仗的一些计谋,都演化自礼极殿的课业。” 当年礼极殿授课,虽以教化为主,但传的也是千真万确的君主谋略——质子中年长的兄弟二人视若无睹,宁可去吃喝玩乐,也不静思不足,最后输得一塌糊涂又能怪谁。 叶竹微妙地叹了口气:“可惜了,若是能长命百岁,说不定也是个中正君主。” 谢重姒并不是很想听到耶律尧好话,摆摆手,略微疲惫:“得了。忙了一宿饭都没吃,叶竹,扶我回去,炖点粥食。” 叶竹刚要弯腰,一道温润的嗓音插了过来:“我来吧。”她笑将行礼,侧身让位:“大人回来了,那奴婢让小厨房备上两份宵夜。” 宣珏缓步走了过来,刚伸出手,余光瞥见青石地面上碎盏残茶,微微一顿。到长公主这种身份地位,再天大的事,在齐也不必摔盏发怒,除非对外示威。 他略一思忖:“今儿怎么想起来,把北疆那位请来相叙了?” 谢重姒没好气地道:“叙什么叙,绒花儿和他同乘回来的。既然都凑到我面前了,我肯定要把人叫来问候几句的。否则他哪里还像个客人身份?” 是问候还是敲打?宣珏失笑,扶她走过花道:“说什么了?” “头昏脑涨得很,懒得说多。”谢重姒淡淡道,“不过,我把天底下仅此一份的东西给他了,他能否接得住,就是因果之外的造化了。” 宣珏心里有了数:“安魂草?”若给的希望不是绝处逢生,而是水中捞月,恐怕更为残忍,他无奈道:“殿下当真管杀不管埋。” 长公主坦然直白:“尽人事,听天命,做了一切能做的,还能如何?又不是我让种子三年发不了芽。” 宣珏笑了一声:“殿下觉得那孩子如何?” 谢重姒沉吟片刻,终究承认:“确实算是可塑之才,隐忍狠厉,太子心性远逊于他。你当年断言不错,他若是不死,两个哥哥压不住他。” 宣珏继续笑道:“我问另一个方面。” 谢重姒不假思索:“反骨难驯,实非良人。” 首辅大人“唔”了一声,换来谢重姒一瞥:“有话直说。” 宣珏徐徐道:“殿下,上一世你久居宫内,或许不清楚,但这孩子,和绒花儿一样,同样不存于世。北疆老王一直只有两子,议和之后,直接老老实实把两个孩子送来了,可没有当年增添质子那一出。”【注】 谢重姒脚步一顿,柳枝柔嫩,在二月夜风里婀娜起舞,被庭院罩灯打下此起彼伏的影子,她微微出神:“古有传说,大鹏于海上展翅翻飞,能引起风啸到苍岭雪山,引发雪崩,以此隐喻因果叠加,天数难料。开头变化毫厘,能衍生出谬以千里的结果,这是道法自然,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宣珏反问道:“你不觉得他与绒花儿因果甚重吗?” 谢重姒刚想矢口否认,话到嘴边,猛然咽下。 长公主其人,早年不信神佛,后来也不知是修身养性,还是为女祈福,倒是广修禅寺,得闲还会赏脸去上两炷香。 讲经听多了,稍一琢磨,自然能琢磨出其中滋味。 何止是因果甚重,耶律尧步步死路,简直像是因绒花儿而“生”。可绒花儿走出方寸,步入凡俗,会因这份因果而“成”吗? 为人父母,既希望孩子能出类拔萃、心性绝顶,又不希望他们历经磨难,吃苦烦忧。最好是睡一觉、做一梦,醒来就手腕通天,能力卓绝了。可这怎么可能呢? 若是他们需要闯荡才能安身立命,那父母也就一咬牙一狠心,任由他们跌得狼狈再爬起,反复摸爬滚打了。 可若前路坦途安稳,那大部分疼惜子女的长辈,也不过“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那又如何?”长公主很轻地道,“我对绒花儿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平安快乐。可她不快乐。离玉,她不快乐。你难道还要求我对这位‘罪魁祸首’,有好脸色吗?” 宣珏却安抚地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要如何,殿下。不沾凡尘,不问兰因。她愿意如何就如何,顺其自然就好。” 谢重姒静默良久,道:“好。那便顺其自然。” * “养花养草,就同养人一样,讲究个顺其自然。”温符摆弄着他那堆花花草草,语气平铺直叙,“催熟不可取,一年不可能。揠苗助长就是会得不偿失。”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