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尧随手逗着藤蔓爬蛇,漫不经心道:“那算送给先生了,先生闲暇时候种着玩玩呗。应该也能吸引蛊虫定居。我撬开看了看,密封很好,种子是活的,种个五年,必然茂盛丰收。” 那条赤练在他手上攀爬扭转,尾尖把叶子搅得碎了一地。 在这里,花叶比活物珍贵,温符连忙赶人:“别乱招惹毒物,没看出来它们喜欢你喜欢得紧吗?去房间里呆着。” 又道:“倒也不必五年,若是带回谷中,以肥沃土壤种植,两年应是能得到初品。不如这样,过几日我带你回鬼谷,施针压制,同时……” 耶律尧轻笑了声:“温先生,我不想离开望都。” 温符面无表情:“那你死路一条,最多再撑三个月。” 耶律尧毫不在意:“那就死路一条呗。” 施针也不过压住经脉,让蛊虫不至于真的控制住他神志,减缓痛苦。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因为蛊虫愈发没有耐心。 他不止一次“见”到她了。 包括现在,火红耀眼的赤练蛇明明是在藤蔓上攀爬,却似是绕过少女嫩白柔软的肌肤,束缚住她手腕脚腕。她眸中含泪,在轻轻啜泣—— 耶律尧烦厌地抬起指尖。 他身边银环蛇立刻得令窜出,把赤练叼起甩到一边,让主人眼不见心静。然后又被耶律尧凌厉的眼风一扫,自己也委委屈屈爬到角落,熟练缩成一团。 银环蛇被格外不待见了十天。 这十天里,春闱“舞弊”之事也算体面收场了。 各学堂的教习与学子,轮番分析那两篇文章相似之处,最终得出相似不足六成的结论。 同时,摘风堂也发布告,说这两人曾在堂内同堂听讲,所以文风略有相似实属平常。 宣榕却心知肚明,这些是说给民众和考生听的。 至于向上禀报,有另一套说辞。很显然,因为这一套说辞,近来京中戒严,禁军也有不少被调入守卫天金阙,宫里侍卫多了近一倍。 谢旻也因此事忙得不可开交,面容疲惫:“别让我揪出那只老鼠,否则我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他顿了顿:“姐,耶律尧说的靠谱吗?我真的派人去终南山追问查证了,老师当年把师母埋葬后,就带着楠楠来京了,他在终南山没有亲眷,也没有收弟子的。” 宣榕不答反问:“有没有让人顺便祭扫参拜一下?” 说到此事,谢旻皱眉道:“去年夏季不是多雨吗,蜀中更是,山洪和泥泄有近百起,前往道场的路被堵了,年初才修通。我估计陵墓那段也损毁不少。” 宣榕微微一愣:“陵墓损毁了?” 蜀中出现得确实频繁,章平替考之事的苦主来自川蜀,还有此次科考舞弊之中,学子之一也是来自蜀中。 有什么串连成线,几近呼之欲出。但宣榕一时没想明白,又听谢旻道:“对啊。当时就下令修缮了,这次恐怕不方便,等孟兰节时再前往祭拜。” “哦对了。”他抿了抿唇,些微不自然道,“给那位备了谢礼,我不想送,姐你差府上人去一趟吧。” 宣榕笑着拒绝:“你几岁啦,还要我帮着对别人说谢谢?” 谢旻:“……” 宣榕又道:“这两个字很难吗?” 谢旻自暴自弃地道:“行行行,我亲自去行了吧。” 话说如此,宣榕还是不放心地随他走了一趟,不过在马车里没下去。没听到争执动静,稍放心来。 就在这时,一阵“嗷呜”声音由远及近,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道雪白的身影撞了满怀。阿望爪子搭在宣榕肩上,一脸兴高采烈地狂甩尾巴。 宣榕被它撞得一懵,感觉这架马车都有摇摇欲坠之势。肩胛骨也疼得抽搐,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雪狼之沉。 她嘶了口气,但仍旧安抚地摸了摸阿望后颈,笑道:“好聪明呀,怎么发现我在这里的?嘘,偷偷走出去,装作没有看到我好……” 那句“好不好”还没问完,就有人循声而来,掀帘轻喝:“阿望,下来——咦?” 耶律尧顿了顿,似是没料到她在此处,先是伸手将雪狼拽出,警告地瞥了它一眼。然后抱臂看了宣榕半晌。 “……”宣榕被他看得如坐针毡。 就听到耶律尧似笑非笑道:“我又不会吃了谢旻,你有什么必要跟他跑一趟的?”
第68章 佛寺 被戳破心事, 宣榕不恼不愠,只温声道:“那你代替阿望,装作没看到我好不好?” 耶律尧:“……” 宣榕好声好气打着商量:“只是蹭阿旻车驾出行。这次他要谢你, 非我主场,我就没打算掺和。”她伸出手指竖在唇前, 压低声道:“不是故意避而不见的。” 耶律尧知道她在给谢旻留面子, 看破不说破, 笑了一声, 到底还是落下拂起车帘的手,隔着摇曳流苏,那只手落在阿望脑袋上, 道:“好。不过你们待会是要去哪里?” 宣榕道:“护国寺。他近来不顺,想去敬个香。” 耶律尧了然:“可要封寺清场?” 宣榕轻叹:“朝野上下, 太子最近够处在风口浪尖了。” 言下之意, 谢旻可不敢太过张扬。只当普通香客参拜。 “行。”耶律尧明白了。刚要抬脚离开, 忽然想起什么,还是支会了宣榕一声, “对了,虽然谢旻说得旁敲侧击, 但确实像是想请我做傧相, 防止婚仪出差乱。我拒了, 让他找昔咏,毕竟昔咏男装扮相不比寻常儿郎差, 而且武功也……” “傧……什么?”宣榕有点懵, “等等, 他何时要成婚?” 耶律尧毫不留情就把谢旻卖了个干净:“傧相,怎么, 他没和你提及此事?”他似是要解释,却又仿佛看到了什么,顿了顿,道:“谢旻快要寻出来了,待会和你说,你先去护国寺,我会去找你。” 宣榕微微一怔:“护国寺人山人海,要在哪里等你么?否则不好找寻。” 马车侧窗帘幕被人拂起。耶律尧懒懒地答道:“不用,伸手。” 宣榕不明所以将手伸出车窗,一条红绳编织的坠金手链被轻绕在了她腕子上。那块镂空金坠造型独特,似是小小的平安扣,里面是细小的种子,闻起来带着淡淡药香味道。 耶律尧道:“你戴着它,我能找到你。” 隔着帘幕,看不到近在咫尺之人的神态动作。宣榕抽回手时,车外脚步声已逐渐走远。只能隐约看到一截玄色袍角,还有阿望那雪白的长尾。 而不多时,谢旻也与侍从出来。 也许因为耶律尧说的话,宣榕越看,越觉得太子脸上写满了“心虚”,特别是在进入护国寺,看他叩首俯拜,抽了一折姻缘签后—— 从解签庙祝惴惴不安的神色里,能猜到这不是好签。 庙祝嗫嚅道:“诸位檀越敬安,不知贵客来此,招待不周,惶恐惶恐。可要小僧去把住持请来?” 这间正殿在护国寺最北,需要攀登长阶才可抵达,香客最少。三宝佛供奉其间,皆为坐姿,药师佛双手捧钵,释迦牟尼佛结禅定印,阿弥陀佛则手执莲花。 巍峨肃穆,焚香如烟。 谢旻端详片刻手中签文,面上喜怒不辨,道:“不必叨扰释空大师,老人家年岁大了,需要静养。我们一行五六人,对住持来说太聒噪了。” 说着,他将签文折了对折,捏在袖里。转身走出宝殿。 立刻有随侍去与庙祝奉上丰厚的香油钱。 而宣榕若有所思地随谢旻行了一段路,问他:“怎么想起算姻缘了?” 谢旻说得倒也有理:“否则要问佛祖什么?父皇母后春秋鼎盛,便不用求家宅,反而太过刻意,有损福安;功名利禄,是我赏赐给别人,怎会求人所赐;思来想去,也就剩个红鸾星可问了。” 宣榕问道:“签卦如何?” “一般,中规中矩的词调。”谢旻说道。话虽如此,他眉目之间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走过焚香炉前,烈火熊熊。 而他落后宣榕半步,指尖一弹,将那页签文投入炉中。 宣榕似有所察地侧眸看去,火焰舔上炸开的叠页,顷刻把符纸烧为灰烬。 只能隐约看到最开头二字。 鸾镜。 不过也够了,她略一思忖,想起了这签“乖违卦”的全文。 鸾镜尘生暗处多,要明须是再重磨。恩中成怨既如是,破里还原怎奈何。 下下签,其意凶险,前途难料。 不怪阿旻没了心思闲逛,上香祭拜后,就匆忙离去处理朝务去了。 宣榕给的借口是要来护国寺辩经,便在寺庙空旷之处的树荫下,找了个蒲团落座,听做完了早课的丘尼群聚而辩。 他们之间有不少面熟这位小郡主,但遁入空门,众生平等,倒也没拘俗礼非得参拜,身都没起,只是双手合十对她颔首示意: “郡主来了。今日在辩‘凡生皆我’,一切众生都有我,作生我受报不同,或上天堂,或下地狱;常生我永恒,万物皆是。好比房舍失火,主人逃离,可说房毁,不可说主人毁,肉体凡胎亦然。处于无常身,无常降临,‘我’离作身,‘我’既‘常’也‘遍’矣。” 宣榕温和问道:“若说房舍烧尽而舍者出,房舍无常,主人常生,此论不立。若要此论成立,则房舍不是主人,主人也不是房舍,二者不等同。但你说的‘我’却遍及各处,色和无色即是我,常生我又怎能逃离呢?” 对方垂头苦思。又想到个不错论点,陡然回击。 宣榕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若众生同一我,则与世间法度相悖。父即子,子即父,母为女,女为母,仇人作亲人,亲人作仇人,这有违规律。” 对面被问住了。宣榕趁机抬头望去,佛殿窗前, 一剪木窗衬着四季常青的大树,生机勃勃。 她忽然很想知道耶律尧此刻在哪里。 …… 耶律尧在护国寺中。 这座千年禅寺不愧为国寺,香客络绎不绝,庙宇也从里到外彰显着财大气粗。无论是光华流转的宝殿金身,还是广阔平整的大道长阶,亦或是焚香燃纸的铜炉,都极尽规制。 一般禅寺需要自购香烛,护国寺却在正门设了九亭,寺庙自掏腰包,派遣专人给来客发赠佛香。 每人三支。 这样哪怕是再穷苦的人,也可心无旁骛来敬奉佛祖。 耶律尧看着小僧横来的檀香,没接,刚要错身而过,被强买强卖塞进了手里。要还,那小僧又风风火火去接待下一位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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