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睡不久,子苓端着药入内,那人昏得厉害,她死活喂不进去,顾及男女有别又无法施展,正愁着,一双素白修长的手接过药碗。 程令雪道:“我来罢。” 她坐在榻边,平静地把人扶起来,要把药灌入对方口中。 怕她看不清,子苓将烛台捧近,烛光恰够照清榻上青年的面容。 那是张相当俊朗的脸,舒眉朗目,然而看惯了公子和竹雪这样的神仙面容,子苓并未很惊艳。 倒是程令雪,一下怔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年轻公子的脸,手中的药碗竟没拿稳。 药汁泼洒在青年身上。 “咳……” 青年被烫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到榻边的少年时,亦是恍惚。 他一睁眼,程令雪彻底看清了这张脸,瞳孔愕然紧缩。 要命…… 救上的人怎么是他! 她猛地起身,仍烫手山芋似将人扔下,沉声:“他醒了,可以喂了。” 药碗再次回到子苓手中,子苓不明所以,懵然看向竹雪淡漠的背影,思绪又被青年的咳声拉回。 喂完药,青年再次昏睡。 子苓出了门,见竹雪双臂抱剑立在月下,周身被月色披上一层薄霜,清冷得让人不大敢靠近。 她关切地走近:“竹雪?” 程令雪回头,平静得仿佛适才失态倾翻药碗的人不是她。未待子苓询问,她不自然地以拳抵唇:“没什么,就是有些怕生,人没事吧?” 子苓噗嗤一笑:“人倒是没伤到,喝完药又昏过去了。” 昏了就好,程令雪暂且放心。 当日那书生一句“只是依赖,算不得喜欢”就如一把剪子,一刀剪散了她对于那人凌乱的心结。 她现在,已经不在意了。 然而毕竟是见过她的人,虽说两年过去,她长开了些,他不一定会认出。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盘算着要如何避免碰面。 要不,把他打晕? 不行,人家受着伤,说到底,他其实也不欠她什么,不能太缺德。 给他喂一些大补药? 可这会她也没处去弄蒙汗药。 思来想去,只能躲着。 后来程令雪再没回过房,守在公子门前,低头默然值守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将脑袋埋入沙里的鸵鸟。 赤箭和亭松见此都乐了。 赤箭十足关心道:“不是该你休息吗?怎么在公子门前,对着门像个惹了老爹生气的大孝子!” 程令雪没回头,身子仍面对着舱门,声音淬了寒冰:“多事。” 亭松哈哈大笑:“竹雪怕生,赤箭你难道不知道么!” 赤箭了悟地点头,没放过调侃她的机会:“你可真是有意思,以后要是刺客来了,你怕生了可怎么办啊?” 程令雪回头,眉梢冷意如锐利的鱼钩:“我杀人时可不怕生。” 赤箭被噎住,干笑两声。亭松笑着拍拍他的肩头,甩给他一个幸灾乐祸的目光,推门入了房内。 姬月恒正静坐窗边看江景。 亭松来回禀那青年的事,想起竹雪,又笑了:“属下本是见我们三人的舱房最宽敞,便把人安置在那,谁料竹雪怕生得觉也不睡了,溜到您门前躲着。属下打算把人腾到其余护卫房中,让他们挤挤,公子认为如何?” 公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亭松见他没心情,便也不多留,刚要出门,又见公子抬手轻叩扶手,神色如蒙薄雾,难辨喜悲。 “不必换。” 亭松猜测公子是又想逗弄竹雪了。少年也是有趣,面上杀意凛然、生人勿进,皮下却藏着只怕生的刺猬。 他憋着笑应下。 . 清晨,日头从水下升起,江上金光粼粼。一缕暖阳自窗隙入室,照在榻上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日光如有仙力,青年咳了两声,重如山的眼皮迟滞掀开,环顾周遭稍许,他迈着虚弱的步伐出了门。 廊道尽头的舱门外,立着两道利落的身影,一个赤红,一个雪青。 雪青色衣衫的少年身形单薄,抱着剑的姿态却清傲如竹,听到开门声顿了顿,稍稍偏过脸,只露出一个侧颜,足以看出其清冷俊秀。 青年想起昏睡时的幻觉。 恍惚了须臾。 他扶墙缓步靠近,在距两位护卫三尺出停住,撑着虚弱的身子行了个礼:“敢问,是贵府救了在下?” 那两护卫似都怕生,皆背对着他,赤红衣衫的显然更怕生,求助地看向雪衣少年:“竹雪,说话啊……” “……” 程令雪深吸了一口气。 她再一次后悔那回没杀了赤箭,这人分明是个人来疯,却装得跟母鸡身后的鸡崽一样,气人得很。 她头也不回:“我家公子喜静,贵客好生休养,不必多礼。” 青年也是识趣之人,诚恳道了谢,刚一转身,想到什么,他又回过头,深深看了眼少年的侧颜。 “敢问竹雪小兄弟……” 程令雪眉心不安地动了动。 他只听赤箭唤了一声,便记住一个小小护卫的名字。 小兄弟,她跟他很熟么? 还是那么会来事,无论旁人身份高低、际遇如何,他都能相谈甚欢,当初她也因此,才会以为他是真心…… 程令雪压下不悦,要把人打发走,免得把公子引出来。 可来不及了。 舱门“唰”一下被推开了,程令雪本就心里有鬼,对上公子那双静若寒潭的桃花眼,她竟吓得一抖。 “公、公子?” 她身后的青年闻言转了身。 看到门后公子时,青年不由怔住。他见过的人不可胜数,“惊为天人”、“貌若谪仙”这类话常被他用于夸赞别人,出口时亦从不求实。 此时门后公子只露出半张如玉的面容,他却觉这两句话再用就俗了。 青年真挚地欠身致谢。“小人乃青州商贾,搭乘杜家商船回乡,途中却遇船只倾覆,不慎被卷入江中,承蒙贵人搭救,不胜感激!” 姬月恒只淡淡点了点头。 商贾之人,自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青年看出这位公子性子疏离,没打算与他客套,纵使想知道是何人救了自己,也不会在此时多搅扰。 他知进退地往回走。 转身时,他像受了某种牵引,忍不住看向那名唤竹雪的少年护卫。 程令雪察觉那道视线,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她觑向公子。 公子眸子半垂,似乎没在看任何人,可程令雪却觉得他在看那位客人,且眼底晦暗,像是不大高兴? 为何不高兴? 是不喜欢那位客人么,还是觉得她回应客人时有失礼仪?或是因为客人看向她的那一眼察觉到什么? 她悄悄地看着他。 公子仿佛心有所感,抬眼看她,眼底是游离的漠然,让程令雪觉得自己方才只是出现了错觉。不明所以时,公子毫无情绪道:“来个人研墨。” 程令雪眼一亮,仍规规矩矩地请示:“公子想要属下还是赤箭?” 公子眼中顿生无奈。 他看向了赤箭。 危急时刻,程令雪忙抛却规矩,抢先一步道:“属、属下可以么?” 她眼巴巴地看他。 像濒临饿死的猫见着肥鱼。 公子眼底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又迅速化为淡漠:“都可。” . 舱内只闻波涛阵阵,矮几前,程令雪跽跪在蒲团上,安静地研墨,余光时而瞥向对面的卷轴。 公子玉白清瘦的手正执笔,寥寥数笔,勾勒出几株劲瘦青竹。 她看得入神,研墨的动作不觉停了下来,不料公子腕子竟悬停住了。 纸上晕开一团墨汁。 公子看着被毁掉的青竹不语。 程令雪当他是为画而失落,忙缓和气氛:“公子爱竹?” 公子蹙眉,搁下笔。 “不爱。” 这话真不好接,尽管不喜欢拍马屁,但为了缓解尴尬,程令雪仍硬着头皮搜刮从前听的戏文,文绉绉道:“都说‘君子如竹,竹爱君子’,公子不喜欢竹,但竹必定喜欢公子。” 言外之意,公子是君子。 她顶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容,却拿腔捏调地说奉承话。 别扭,但很是有趣。 公子幽幽淡道:“书没少看。” 程令雪一听到他提起书就心惊,老实下来,埋头研墨。然而她对坏事的预感总比对好事的预感准。 公子轻点笔杆:“会写字么?” 上一回他问她可识字,扭头便让她看书,这回问她可会写字……程令雪学乖了:“属下是粗人,这双手只会握剑,握不住笔,更写不好字。” “既然写不好,就练练。” 程令雪:“……” 面前递过来几本怪奇话本,公子随意翻了一页:“抄吧。” “公子……” 程令雪欲哭无泪,一想到若是抄书,就能赖在这不出去,话锋一转:“公子用心良苦,属下会用心的。” “狡猾。” 姬月恒想笑,又不想轻易就笑,嘴角绷直,指尖在桌上点了两下。 尔后两相无言,抄着抄着,程令雪对书中故事上了头,手上速度放慢了。 正对窗看江景的公子头也不回。 “让你抄书,没让你看书。” 程令雪胡诌道:“话本里有只咬人的妖精,属下被勾住了。” 公子转过身,语气有了细微波动:“那若是人平白无故想咬人呢。” 真是奇怪的问题,人又不是狗,怎么会想咬人?程令雪胡说八道:“可能是狩猎的本能复苏。” 答案或许很牵强,奈何有人愿意信,公子凝着她,目光里有赞许,还有豁然开朗:“你说得对。” 程令雪看着公子唇角久违的微笑,并未觉得松了口气。 公子每次心情好转就要逗她。 她直觉有坏事要发生。 . 救上的客人体格康健,伤得也不重,养了数日便逐渐恢复精神。 青州也近了。 进入青州地界需穿过一处关隘,数名官兵在此拦路,滞留了好几艘船,船挨着船,隔壁的闲谈落入耳中。 “听说是杜家二公子日前遇刺身亡,刺客还是杜二公子的亲信,说是往这边来了,官府正搜着呢!” “是青州首富杜家么?难怪,杜家公子虽多,可家主膝下就这么一个独苗,是金疙瘩里的金疙瘩,杜二公子十五岁开始接手杜家,明显是当未来家主培养,那样一个青年才俊,可惜了!” 船舱墙壁薄,纵使程令雪没出房门,也清楚地听到了。 这几日公子似乎已忘了坠树的失落,对她亲厚如初,知道她怕生还下令让她无事不必出舱,只管在此待着。 万不能因为船上的客人坏了她的好事,她只求船只快些到青州,好让那位客人从此离他们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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