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在手中的鸟儿察觉危险,使劲地扑棱,发出惊恐的啼鸣,姬月恒和鸟儿对视了须臾,对上那琉璃似懵懂的眼睛,忽而叹道:“算了吧。” 他张开手,仙八色鸫惊恐地飞离掌心,再也不敢近他半步。 亭松看着嘴角笑意温柔,周身却透着森冷的公子,不禁暗自叹息。 公子心情不太好。 心动错付果真是件磨人的事,公子性子本就飘忽,近日更甚。 更飘忽的来了。 公子拈起因鸟儿挣扎而残存指尖的那片细羽,端详许久,长睫骤掀,似有了个新的想法:“出去走一走,我也想看一看杜彦宁那位十一姑娘。” 亭松心里一惊。 公子不是因为不想接受自己是个断袖的事实,因着不能喜欢竹雪,打算找个与少年相似的少女吧? 可那是杜公子的心上人啊。 可公子不是君子,若是想夺人所爱,自有他的手段。 亭松为那对眷侣惋惜。 . 入暮,街市两旁灯笼渐次亮起,映得周遭一片亮光,才刚寻到机会欺近的夜幕又被驱至闹市之外。 水上一艘艘画舫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夹着夜游客的笑语传入耳际,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景象。 画舫随水波微微晃动,程令雪的思绪亦不断浮动。光秃秃的剑柄被她把玩得抛了光,不安由掌心传到剑柄,注意力全停在一旁的姬月恒身上。 顺着公子视线,她看向在船尾默然而立的一双人。青年一袭锦袍,备受而立,正是杜彦宁,而他身侧,则立着个不言不语的师姐,面纱后只露出一双清冷的明眸。她拘谨又冷淡,只看着江面,并不与杜彦宁说话。 师姐和杜彦宁素不相识,彼此生分,气氛莫名尴尬,也正因如此,才像一对彼此间有着心结的故人。 姬月恒看了许久,眼底映着微波粼粼的湖光,风停了,江面平静了须臾,那眼中摇曳的微光也渐次熄灭。 竹雪不是十一。 他不露任何情绪,转头望着程令雪淡道:“你和那位姑娘,很像。” 程令雪听出些寂寥。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会寂寥,难不成是在艳羡杜彦宁有佳人作伴?可他虽病弱有腿疾,但出身高贵,人长得又好看,倘若想要个红颜知己也不难。 她不解地看向亭松。 亭松也在看她,只无奈地摇头,竹雪果真迟钝,什么都不懂。公子就连难过,也只能自己担着。 船尾那一双人无言对立许久。 杜彦宁一时也困惑。程令雪和这位假十一究竟是刚刚相认,趁势将计就计,还是早已相识?倘若是刚相认,为何能配合得如此默契?随后他想起过去听说江湖中有能人异士会易容,程令雪本来神秘,似是江湖中人,或许这位姑娘就是她的同门。 他会有此推断,是因为知晓内情,但抛开疑虑,这两位姑娘面容相似,彼此生疏,的确像才相认的亲人。 杜彦宁只能假装不知情,打算象征性随便说两句,刚一转身,少女便抵触地淡道:“我先走了。” 这生分又似刺猬的模样,简直和十一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连声音都有五分相似。 这二人未免也装得太逼真了。 杜彦宁好笑又无奈。 这厢江皊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越过他,走向程令雪。 “表弟,我先回去了。” 程令雪点头,应道:“好。” 一直沉默的姬月恒突然转身,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江皊:“可否冒昧一问,姑娘为何要覆着面纱?” 程令雪手又悄悄握紧了。 江皊垂着眼似乎很难堪,随后,她为难地揭开面纱。薄纱下的面容与程令雪五分相似,只轮廓略有不同。 她右脸,赫然有道两寸的新伤。 程令雪也被惊到了。 师姐连戴面纱的理由都提前想好了!也太缜密了!对师姐的钦佩之情更上一层楼,对公子的内疚也是。 她觑向公子,青年正凝着摘下面纱的师姐,那目光很是奇怪,似乎在透过师姐的面容在看别的人。 程令雪暗道不妙。 姬月恒却在此时乍然移开视线,疏离而有礼道:“抱歉,唐突了。” 程令雪和师姐悄然对视,双双松口气。过后师姐先行离去,他们在船上赏了会夜景,亦下了船。 杜彦宁看着程令雪的背影,原本不懂她为何要女扮男装,直到看到江姑娘适才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抵触神情,他似乎明白了——她对两年前的事很介怀,才会扮做少年接近恩公,彻底放弃那条本可能是捷径的路子。 而他该庆幸她没选择那条路,否则她和恩公,或许会暗生情愫。 因为他们是一路人。 艳羡他们的同时,杜彦宁又为自己的精于算计而感到自惭形秽。 . 回时一行人经过河岸边上一处卖面具的摊子,姬月恒在摊子前驻足,亭松顺着他视线看到了一个罗刹面具,想起公子曾让竹雪戴着个罗刹面具陪他外出,竹雪走后,公子就把它扔了。他请示道:“公子要买下这面具?” 姬月恒仍看着那面具。 暖光映染,白皙得近乎毫无血色的面容染上暖意,眸光却冷清沉寂。牵起的唇角淡含自哂:“哪怕一模一样的面具,也终究不同,故而不必买。” 亭松竟然听懂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着那面具。 这会他反倒希望公子能无情些,甚至去找一个替代品。 很快上了马车,车夫刚驱车,马车又停了下来,周遭人声过于嘈杂,姬月恒只依稀辨出亭松的声音。 “什么事?” 姬月恒仍垂着眼,目光和端坐的姿态皆如洞中石佛,沉寂、平静。 话刚传出车帘外,帘子骤然掀开,伸进来一个面具。 姬月恒掀开帘子,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罗刹面,什么也没说。 亭松讪讪道:“竹雪给的,周遭人多,属下还未来得及婉拒,人便走了。公子若不喜,那属下给了赤箭?” 面具已被接了过去。 姬月恒看也不看一眼,随手将其搁至一旁,淡声道:“启程吧。” 马车徐徐驶动。 车内没点烛,黑暗中青年身形寂然不动如同石像,过了很久,他忽地抬手。拂过面具上起伏的轮廓,暧昧游走,最后定在罗刹尖利的獠牙上。 修长食指摩挲着罗刹的尖牙,随后一点点探入罗刹口中。 动作极慢,极为轻缓。 无端显得暧昧。 玉白无暇的手指就如放弃抵抗的祭品,深深地插'入罗刹的口中。 停住不动。 宛若一场自我献祭。 危险又缱绻。 莫大的空落在心里挖出一个洞,洞越扩越大,如万丈深渊看不见底,深渊地步似有邪魔,要把人拉下去。 坠入空寂深渊的同时,竟无端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满足感。 是痛过之后生出的快意。 就像…… 发病时被那人狠狠咬了一口。 姬月恒靠着车壁,长指越发深入地地扣紧手中面具,再未松开。 车内响起低低的笑。 起先寂落,最后竟有些畅快。 . 杜府的马车内。 程令雪不解:“方才亭松和公子在面具摊子前看了会,公子显然不大想要,你怎知给了他会收下?” 还让她去买了送他。 杜彦宁心神不宁,只笑道:“我随意猜的罢了。” 程令雪就猜不中公子心思,以为他想要时巴巴地送去,却被拒绝了。以为他不要时,他反倒要了。 “有时我真羡慕你。” 杜彦宁总算能深刻地体悟到姬月恒素日的无奈。他因出于私心选择欺瞒恩公,又因为内疚而做出违心地提议她送面具哄恩公高兴…… 她居然说艳羡他? 他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悲。 “其实该是我艳羡你。” 程令雪想起公子也说过一样的话,公子病弱,艳羡她来去自如。 杜彦宁艳羡她什么? 艳羡她的迟钝么? 回去后她把此事告诉师姐,江皊亦搞不懂,不怪她们,刚收下她俩时,师父说他不懂什么狗屁人情世故,只会易容和武功,便只教她们这些。 后来,大抵是因着五年前那次惨痛的经历太过刻骨,师父也变了,甚至知道如何利用人心去算计。 可他说程令雪和江皊不适合学这些,会越学越乱。平时交付给她们的事情也多半是查探消息、偷个书信,与物打交道不需要十分善于识人。 她们两人这方面都半斤八两。 可程令雪并不觉得她和师姐会迟钝到学不会,师父他或许只是不想教,毕竟被人坑害过,怕她武功高强,师姐善于伪装,若是再学会谋算人心,搞不好会背叛他。好在她只剩一件事,师姐只剩三件事,不必想太多。 二人重新打起精神,江皊开始琢磨着如何易容去钱家查探消息。 程令雪在钱家待过几个月,深知钱家戒备森严。这回师父要师姐取这一年里钱家大房与洛川姬家往来账簿。 这个任务本是给她的。 两年前她气不过钱三公子的威胁,刚查到苗头时逃走了,如今任务落到了师姐头上,让她自责又担忧。 师姐武功不算很高,别看她平日眉开眼笑,但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久了,她胆子尤其小,最怕死。 她不能让师姐因她过去的失误而碰到难关,也担心师姐会出事。 深知江皊放不下师姐的面子,程令雪提议道:“钱家那两位姑娘也还在青州,我当初接近钱家时,为了不暴露身份,自称不会武功,师姐万一暴露,可能会让公子起疑。” 她以助她解蛊成功说服江皊,让她继续扮演不会武的十一,而她边给杜彦宁当护卫,边打听钱家。 据她所知,钱家大房如今虽掌钱家大部分权力,但几位公子资质一般,性情顽劣。尤其是那位曾经试图威逼利诱,让她当他侍妾的钱三公子。 这笔旧账,她得算一算。 但要怎么做,她得好好想想。 这日用过午膳,杜彦宁在另一护卫陪同下与钱二夫人及钱家姑娘游湖,程令雪则留在铺子里想法子。 赤箭正好路过,又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他病了,我出来请郎中,你要顺道和我一道回别院去看看他么?” 程令雪心动了,可又迟疑:“公子不喜欢旁人擅自闯入他的宅邸,我私自去会不会让他不高兴?” 赤箭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她。 “我以为你是冷血,原是脸皮薄啊!难怪这么久没让他信任你。” 被他所激,程令雪决定也做一回厚脸皮的人:“我跟你去。” . 房中药味淡淡。 姬月恒面色苍白,在矮榻上倚着引枕斜坐,出神地看着手中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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