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来,吹出青年的低咳,也吹入郎中的脚步声,老郎中跟随赤箭入了室内,俄而那佝偻的身影后,探出一张白皙而清秀的面孔。 姬月恒手中物件没拿稳。 “啪——” 程令雪看着掉在地上的罗刹面具,一时不知该不该去捡。公子怎的看到她还蹙起眉,还弄掉了东西。 这是不高兴了? 好在她早已为自己找了借口:“杜二公子听赤箭说公子病了,便让我跟随郎中过来,代他看望看望您。” 姬月恒无言看着地上的面具。 程令雪拾起面具,小心地递到他手上,公子伸出了手。 临了又收回:“先帮我拿着吧。” 她接了过去立在原地等着。郎中诊脉后称是公子昨夜在外吹风太久,兼之心绪波动过甚,引发体虚之症。开完方子后便要离去,程令雪拿着面具不知是去是留,看看赤箭,赤箭转头不知看着窗外作甚,她又看向姬月恒。 公子也在低头走神。 没人留她,她只能跟老郎中走。这一趟她或许不该来。 公子他,根本就不想见到她。 刚要放下面具要走,清润的声音淌至耳边:“给我吧。” 程令雪将面具递给他,公子垂目接过,刚要转身,却听他说:“狸奴不大听话,能帮我管一管它么?” 她再迟钝也听出挽留的意思。 程令雪蹲在角落里的猫笼前,对着那只乌云踏雪左看看右看看,思绪却不在猫身上,而在公子身上。 两人没再说话。 亭松来报,称赤箭已送老郎中上了马车,她这才松了口气。 可许久听不到身后的公子出声,她再度不确定公子让她留下来,是代表他消除了疑虑,重新信任她?还是仅仅是让她管一管狸奴? 正是忐忑,身后传来公子清越平静的声音:“我想明白了。” 程令雪闻言回了头,已到舌尖的问话突地散了—— 公子正凝神看着她。 从认识到现在,这数月里,他也没少这样看她,那双桃花眼总是那么温静,人也总是神叨飘忽。 她也渐渐习惯被他这样看着。 可这次不一样。 没有最初的好奇、后来的困惑,更没有前阵子的挣扎、痛苦。 那目光平和温柔。 又不只有平和,就像—— 连夜大雨过后,月出层云,清澈的月光照在被暴雨肆虐的江面,天地间透着极度疲倦后的澄明。 澄明之余夹杂着极淡的忧郁。 比之前更复杂了…… 被这在观音痣映衬下显得越发温柔、哀伤,又满含包容的目光看着,程令雪的心突地乱了下。 眼帘亦随乱掉的心跳猛颤。 她移开视线,言归正传:“公子是想明白这猫为何不听话了么?” 公子点了点头。 “是上次没给你聘书。” 他说完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着程令雪,仿佛问她,也像自语。 “你呢,会想要么。” 聘书怎么听起来怪怪的,说得好像要聘的是她一样…… 程令雪耳尖又发热了,为这个离谱的念头羞耻,公子又不喜欢男的。她摸摸鼻尖掩饰窘迫:“只要公子觉得合适,属下都可以。” 余光窥见公子苍白的手忽得握紧了盖在腿上的蚕丝被。 “公子,您没事吧?” 程令雪急上前。 大抵她的动作太过突兀,到跟前时,公子突地偏头避开,和之前每次她靠近他时一样的反应。 但很快,他又似想通了,转过头来,温和道:“没事,只是受了寒。” 程令雪忆起郎中说公子是吹了太久夜风,她想问,又不敢问。 但公子何其细心,带着纵容道:“怎么了,是在困惑么?” 程令雪迎上他的目光,离得近了,那眼中裹着包容的温和的几乎要把人溺毙,她胆子都肥了。试探问道:“公子您昨夜,为何要吹很久的风?” 是有什么心事么? 姬月恒轻拂过手中罗刹面具。 “有些事想不通。” “这样啊……” 程令雪没问到底是什么事,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诉诸旁人的隐秘心事,公子宁可吹一夜冷风也不愿告诉旁人,定然是因为那件事不能轻易对人说起。 她只说:“您要爱惜自己。” 说完识趣地退至一旁,知进知退的姿态让姬月恒想起杜彦宁。 烦躁浮在眉心,被风雨冲刷后平和的观音像又被阴云侵袭。 他的手指触上罗刹面具口中。 插'入,扣住。 维持着这个动作,青年抬起眸,一双眼温和深邃,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直看得程令雪浑身不自在,想后退一步,袖摆忽然被牵住了。 她不解道:“公子?” 公子虚弱地咳了两声:“你会一直给杜彦宁当护卫么?” 说到重点了,程令雪忙解释:“您别误会,属下只是在还杜公子替我寻到表姐的人情,没打算一直——” 说着她意识到自己称谓错了。 “我自称属下好像不妥。” 公子笑容温和,似是经风雪磋磨后,又被春风疗愈的竹枝:“如果你还想回到我身边,就没什么不妥。” 程令雪呆住了,许久才确认他的意思:“您说,我还能回来?” “回来……” 姬月恒淡声轻念这一句,眸底淡淡的哀伤在某一瞬被暖意取代,稍许,他点头:“是要回来的。” 这太意外了,公子语气疏离,似乎她回不回来都无所谓,可隐隐流露出的亲切态度却让她感知到了。 似乎回到了之前。 他带她去赴宴,让她尝尝他平日所吃的菜,在她怕生时罩着她…… 对上少年不敢置信,甚至受宠若惊的眼眸,姬月恒笑了笑。 “不必太拘谨,还可以再问的。” 有些事的确得问一问。 程令雪抛开拘束:“公子为何突然愿意让属下回您身边?” 公子目光悠远,似在回想什么。 良久:“因为你的表姐。” 他看着程令雪,盯入她双眸,不瞬目地凝视着她。 似乎要看穿她的所有。 确认他远着她是因疑心她是女子,此时再一被这样看着,程令雪只觉得他的目光是一只无形的手。 这只手擦去她伪装的剑眉,解开她梳成男子式样的发髻。 身上墨色的衣裳无声落了地。 胸口的假皮也被揭走。 她作为女子的本貌,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那平静的视线下。 程令雪攥紧手。抑下心虚和慌乱,她硬着头皮用少年的嗓音问:“属下不懂,属下的表姐怎么了?” “你们很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公子回了这么一句。 程令雪理解为他这算是消除了疑虑,一颗心稍稍落定:“还好,属下以为是之前带您上树的事做得不好,惹着您了,所以才被您给辞了。” “的确是惹着了。” 青年垂着眸把玩手中面具。 他目光暗了瞬,手指把玩着罗刹的獠牙,眼底映上危险。 程令雪又忐忑了,好在很快,公子的眸光和手上动作又变温柔:“但我不曾后悔上树,那日,我很高兴。” 他总是不喜欢解释得太细,但程令雪也彻底明白了——公子辞退她是因为怀疑她是女子,若即若离则因为他既喜欢她带他探索从未做过的事,也因尝过自由的滋味而痛苦。 是她让他觉得不安了。 故而他方才说想不通的是这事么? 又是怎么想通的? 他的心思可真是弯来绕去的。 两厢沉默。 良久,公子身子忽然往后仰。 他疲倦地倚靠着矮榻,拿起罗刹面具,扣在自己脸上。 玉面观音堕落为鬼面罗刹。 清越声线因隔着面具变得蛊惑神秘,听来颇像话本中坠入魔道的仙人,然而他语气却尽是无力。 “因为,我认了。”
第29章 029 即便不愿,也还是认了。 看到那与少年容貌相似、亦同样清冷生分的少女时,姬月恒就清楚—— 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是因为那一张俊美秀气的面容,更不是因为那一分拘谨。 性情可以模仿,容貌可以作伪。 甚至喜好都能复刻。 可两个人就是两个人,究竟为何会觉得无可替代,他也想不清楚。 只好先认了。 “认了?” 程令雪心头犹如阴云遮覆,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公子这样好看,性子也善良,他本该是个美好的人。 她半蹲下身,真挚地看着公子,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公子,您不能认了!” 姬月恒低头,无言地凝望着她。 沉静的目光从面具的孔眼中透出,再添堕落的哀伤。 他有些无可奈何。 “当真知道我在说什么么?” 程令雪点头,她很清楚。 面具下的人稍滞,俄而笑笑,笑容温柔又流露着危险。 “是什么呢。” “公子是在说,您……” 她有些说不下去,眸中顿时满溢着隐忍,停下缓了会。 姬月恒低眸看着她。 素日没什么情绪的少年说完那一句,竟像情绪被打开闸口。杏眸微起波澜,一瞬不移,痴痴地看着他。 眼中只他一人。 姬月恒深深与之对望着。 他复杂的目光让程令雪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那郎中说有人佩戴净邪珠久了连蛊毒都可以解,可公子的毒至今未解,可见毒有多厉害。 在公子前,她曾见过久病之人,那便是师父,他曾奄奄一息,浑身是伤,武功也没了,但带血面具下透出的目光却比从前还幽邃,似暗夜鬼火。 师父显然没“认了”。 他一改往日做派,派她们去给他搜罗奇药,查消息、招揽人手,打听江南江北大族的消息。 驱使师父的是仇恨,只要仇恨未消,他就不会轻易认了。 可公子不一样。 驱使他的只有痊愈的念想。 想到这,程令雪微涩:“公子您……是不是不想好好活着了。” “……” 公子又沉默了。 他摘下面具,凝着她的桃花眼中尽是匪夷所思。 这蹙眉的神情在程令雪看来就是纠结,她更真挚地劝解。 “公子,您不能认了啊……” “认了,就真输了!” 姬月恒深吸了一口气,把罗刹鬼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该让郎中也给你瞧瞧的。” “属下猜错了?” 程令雪听得一头雾水。 她要拿开面具问清楚,但面具被公子微凉的手再次按住。 一并按住的,还有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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