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用过晚膳,沐浴完后,谢卿琬闲来无事趴在床上看着书,只看了一会儿心思就浮动到了别处,于是她干脆合上书本,套上外裳,出门赏夜色去了。 今夜天空无星无月,黑沉沉的,还蒙着一层厚重的云层,前几日下过雨后,天气阴了几天,今日的空气中则又蒙上一股潮湿的水汽,闷闷地压在心头。 谢卿琬出来逛了一圈,发现既无月色,也无星光,只有少许黯淡的宫灯挂在路边,别说景致了,连能看的花草也没几个。 当下意兴阑珊,转头就要往回走。 本以为又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可未曾想到刚走过静湖玉桥,转到九曲回廊时,就被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 来者为首是一年约五十的老太监,身着高品阶的宦官制服,布着细纹的黄面上挂着薄笑,见了谢卿琬先是微微一礼,随即道:“皇后娘娘有请公主,还请公主随我等来一趟。” 他的身后,还跟着十数人,夜里一起提灯出行,远看煌煌一片,看起来阵仗颇大。 谢卿琬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沈皇后身边的孙公公,想起城阳公主白日与她说的话,她不着痕迹地往后稍微退了退,不动声色问道:“皇后娘娘可说是何事?今晚我还约了太子皇兄一起,去湖心亭下棋。” “去晚了,叫皇兄等我便不好了。”她故意让语气在太子皇兄几字上加重了一些。 孙公公却置若罔闻,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和表情,拦在她的面前,笑眯眯道:“皇后娘娘的懿旨便是一刻不得拖,太子殿下那边也应会理解,公主若是再不走,奴才只好请您过去了。” 谢卿琬看了看孙公公稳如泰山般,岿然不动,又看了看他身后乌压压的一片人,暗暗咬牙,挤出一个微笑:“那便有劳了。” 她自知这趟是非去不可了,便在临走前朝跟着她的宫女寒香使了一个眼色,然后面色如常地随孙公公等人离去。 若是寒香机灵,自当知道此时该去何处找何人求助。 也幸得孙公公此时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只想带走她,对于她身旁的宫人并没有限制,才让她有了机会叫侍女去传信。 …… 去往仪元殿的路上,谢卿琬故意放慢了步伐,她这边磨磨蹭蹭地走,试图拖延时间,孙公公也不急,似乎笃定了她不过是做无用功。 最后,还是走到了仪元殿前,看着眼前的恢弘宫殿,谢卿琬心情沉闷,一点都生不起欣赏的心思。 脑中只在不停揣测着,沈皇后叫她过来,是打算对她做什么。 孙公公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公主且在这等着。”就转身进殿了,左右两侧则留下几个身高体壮的内侍,虎视眈眈地看管着她。 谢卿琬苦笑一声,却也只能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自殿内出来,略提高了声音:“皇后娘娘还在小憩,尚未醒来,公主便先等着,待娘娘睡醒,自会宣公主进殿。” 谢卿琬看向灯火通明,内外交映的仪元殿,哪能不知道这只是他们的托词呢。 现下虽天色已暗,但远未到入寝时分,沈皇后统管六宫,每日宫务无数,怎会这时候去休息。 她心里明了,恐怕是沈皇后知晓了她那日在风月楼与谢少虞发生过冲突,后谢少虞被帝王斥责惩罚,沈皇后也将这笔帐记在了她和皇兄身上。 沈皇后奈何不了谢玦,便只能来寻她的麻烦。 谢卿琬捏紧手心,强行沉住气,站在原地等着,过了一刻钟,天上飘起了细丝。 她忍不住扭头问身边的内侍:“皇后娘娘到底何时宣本公主?” 人高马大的内侍眼珠都未转动一下,只是道:“娘娘的事情,我等岂敢妄议,公主殿下等着便好。”语气是丝毫不动摇的冷硬。 雨丝飘落在谢卿琬发间,她仰头望天,乌沉沉的,翻滚着厚重的云朵,看起来是要下大雨的阵势。 想必沈皇后此次也是气坏了,将所有怨怪都放在了她的头上,连皇兄的面子也不顾,今日势必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她从口中轻吁一口气,心中却无端涌起一股委屈。 小时候,她虽贵为公主,也仅是相对平常勋贵而言身份尊贵,而皇宫中哪个不是金枝玉叶,王子皇孙。 有次不知谁听说了她的身世,就跑到她的面前,嘲讽她是个生父不详的野孩子,不像他们的父亲,要么就是当朝天子,要么就是宗室藩王。 那时她年纪小,嘴也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境,也反驳不出任何话来,越急便越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急得原地掉金豆豆。 然后嘲讽她的孩子,便越发得意,甚至哈哈大笑,围着她大叫野孩子。 彼时她的心中也是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无缘无故地背负上诸多不该由她来承受的骂名,欺侮。 就如今日此时的心绪一般,好像天地间万物都抛弃了她,独留她一人在原地舔舐伤口,心中垂泪。 一阵瑟风吹过,雨下得大了些,如颗颗黄豆砸在谢卿琬的脸上,她在朦胧雨幕中抬起泪眼,想起那个嘲讽她的孩子后来的结局。 是彼时方属少年的皇兄,明明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却冷着脸斥责了那个欺负她的人,叫跟随在身侧的东宫率卫将那人压在原地,跪了两个时辰,最后那人只得哭红着眼向她道歉。 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昔日记忆不少已斑驳褪色,但皇兄那日朝她走来的情景,她却如何也忘不掉,即便时光荏苒,童年不再,依旧清晰而又鲜活地映在她的脑海深处,成为珍藏的宝物。 少年一身青衣信步踏来,腰系玉带,发束银冠,脸庞尚青涩,却已有几分日后的清冷意蕴,随着他走来,身边那些围观的皇亲国戚皆尽失颜色,垂首拜呼恭迎太子殿下。 她抬眼看着皇兄,本还是一颗一颗滴落的泪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哗哗流下,欺负她的人看了看皇兄,反倒先慌了神:“你哭这么凶干嘛,我没……没欺负你这么狠啊……” 她看见皇兄的点漆黑眸中泛起了寒星,看见他望着她蹙眉,一向无波无动的眸底燃起怒火,无从安放的心,突然就有了依托之处。 皇兄处置那人手段凌厉,却容许她扑入他的怀中,将泪儿尽数抹到他的衣襟,弄得他整肃的衣袍凌乱。 皇兄…… 谢卿琬仰着脸,任由硕大的雨珠打落在她的眼睑,颊边,她已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她的泪水,两者混作一片,顺着她的下巴,流过她的脖颈向下。 她的衣裙已尽湿,湿哒哒地沾在身上,狂风吹过,冷意寒入骨髓,她只能双手环抱着自己,瑟然发抖。 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她的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她看见皇兄疾步向她而来,与当年的身影重叠,在天与地几乎连成一片的雨幕中。 果然,就算是在幻觉中,永远将她挂在心上,第一个来救她的也只会是皇兄。 直到她被一个微冷的怀抱拥紧,感觉有人解开披风,包裹在她的身上,又重新落入更炽热的怀中,她才迷茫抬头,看到弧度优美锋锐的下颌。 “琬琬。”谢玦的声音都在发着颤,“对不起,我来晚了。”
第9章 谢玦的全身都在发抖,这是谢卿琬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兄也会颤抖得这么厉害。 明明在冷雨中淋了半晌雨的是她,可他却好像比她更颤栗,更脆弱。 雨中不宜久留,谢玦缓缓放开谢卿琬,用手指轻拂过她的颊边,轻声道:“我先叫护卫送你回宫,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谢卿琬看向前方灯火煌熠的仪元殿,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指:“我在这里等皇兄。” 谢玦看了看一侧,那里有处避雨的小亭,也没有继续坚持,只是温和地看着她:“那你就安心等等,很快便好。” 谢卿琬裹着谢玦的披风,挪到了亭中,这披风似乎经过什么特殊处理,水浸不透,兼有保暖的功效。 她的身子虽然还是有些冷,但不再像方才那般打颤了。 雨下得很大,亭子的四周被白色的雨帘包围,谢卿琬只能在模糊的视野中,看见皇兄的身影进入了仪元殿。 她将目光投向了仪元殿明亮的外窗,盯着那里,仿佛可以从中看透殿内发生的事。 没过太久,仪元殿中传来了一道满是怒气的女声,声音很大,甚至称得上尖锐,以至于透过了厚重的雨幕,杂乱的雨声。 谢卿琬听不清楚沈皇后在说些什么,但她可以感觉得到,沈皇后很生气,甚至都顾不上维持一贯的仪态。 她更听不到皇兄发出的任何声音,也是,皇兄说话一向不紧不慢,温沉尔雅,她从未见他失态动怒,更别提大喊大叫。 所以,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皇兄到底说了什么,以什么样的姿态和语气,才让沈皇后怒火中烧。 雨似乎越下越大,前方的灯火,已在谢卿琬的眼中摇晃晕染成一片模糊扭曲的光团。 “哐当——”一声巨大的瓷器碎裂声穿透了环境噪音,直直地传入谢卿琬的耳中,她微微睁大眼眸,又听到了一连串的碎裂声,好似有人将满案瓷器尽数扫落。 随后便是桌椅倒地的碎裂声。 谢卿琬呆了呆,反应过来后捏紧了手心,紧盯着仪元殿的殿门,很快,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内步出。 谢玦脚步沉稳,姿态端矜,出殿的时候,甚至理了理衣襟上的褶皱,他面色如常,仿佛方才仪元殿中的异动,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谢玦若有所感,微微侧目,就和谢卿琬隔空对上了视线。 隔得太远,雨又大,谢卿琬看不清皇兄眸中的神色,但她的直觉告诉她,皇兄在看着她。 她看见皇兄加快了脚步往这边走来,到了她的近前,低头与她对视,眸中盛满了怜惜。 谢玦嗓音微哑:“冷么,腿还疼不疼?”某种深沉的情绪在他的眼中翻滚,却难以辨认到底是何物。 方才淋雨的时候,被寒风一吹,确实有些冷,站时间长了,腿也有些发麻,但谢卿琬在亭中坐了这么一会,已经好了许多。 本想摇头,但到了前一瞬,她却突然改了主意。 她仰头看他,难得言不由衷:“冷……也疼……” 说这话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将一说完,她就低下了头。 谁知,下一瞬,谢卿琬便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下意识掩口,转头看向下面,她已离地面有了至少三尺的距离,她没有想到,等她刚说完那句话,皇兄便会一个招呼都不打,就将她拦腰抱起。 谢卿琬被迫依偎在谢玦的身前,承接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他一手掌在她的腋下背部,一手掌在她的膝弯,抱得稳稳当当,穿梭于狂风乱雨之中,身形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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