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凝哽咽,心下大恸。窗外又开始下雪,风刀霜剑,步步紧逼。 夫子柔声道:“我不忍看英才骈死于槽枥之间啊。世贞家中有何冤情?” 窗外“咔嚓”一声,大雪压断了树枝。 许凝重重地向邵夫子磕头,低头颤声说道:“小女原名许凝,年十五而非十七……” 邵夫子沉吟许久,长叹了口气。“不有霜与雪,安知松与桂。你父亲的事应牵连极众,须徐徐图之为好。” 许多年前,荆玉公也说过同样的话。 许凝黯然,“夫子教导,没齿难忘!” “世间之事,须得因时度势,静观其变。”邵夫子阖上眼睛。 “你认识卢象昇?” “是。” “卢公子年少中举,处事颇有才干,不过木秀于林,如今在户部也并不好过。" 许凝想起那个勤学苦读的少年。许多年未曾见过了。 “我有个在朝中做官的老友。我先递封拜帖,待到下月我们晤面之时,我问问他朝局如何,再做定夺。”
第19章 名马 这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北风被暖阳煨得少了三分寒意。 许凝与程宿来到学馆门口之时,见到身披甲胄的十几名军士牵着马匹站在榕树下,眼神警戒地盯着他们。 许凝上前行礼,解释自己是学馆学生。程宿仍不放心,坚持要把她送进学馆内再走。 走进院门,绕过影壁,邵夫子正在花厅端坐,与一中年人相谈甚欢。 "这是我的老友吕维祺吕大人,” 邵夫子指向许凝,“这位便是我信中提过的广宁参政许知章之子许衍。” 许凝与程宿俱行了礼。吕维祺年纪四十有余,瘦削劲健,身穿绯色官袍,浓眉下一双锐利双眼似乎能穿透一切,一看便是雷厉风行之人。 “我上月于信中已看过许公子文章,中正端方,义理皆具。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文,好一位清俊公子。” 许凝上前一步:“大人谬赞,学生文章只是拾夫子的牙慧。” 程宿拱手作揖,转身要走,却被吕维祺叫住。 “诶?这位公子留步,我看你仪容非凡,敢问姓名?是何世家?” 程宿今日穿着许凝送他的那件鹤灰色冬袍,身姿挺立,颇有些轩轩韶举的风采。 “小生程宿,字平远。绍兴医户,父母俱丧。” 吕维祺又细细问了他如何到的洛阳,程宿便一一道来。 “为何不读书科举?” “小生考了秀才后,深觉兵论韬略实学乃平乱图存之正道,适逢辽东祸乱,决意从军之后考武举。” 吕维祺问他:“那你说说,辽东如今该如何守卫?” 程宿娓娓道来,从治军之策讲到关宁锦防线的战术布置,从辽西走廊说到渤海湾,主次清晰,条条都极有见地,许凝听得暗暗咋舌。 说到最后,程宿从袖中掏出一本书:“这是我参考辛弃疾的《美芹十论》,杂糅戚继光将军的《备俺答策》,编写的《九边北略》,只完成了八成,请大人指点一二。” 吕维祺翻看着,流露出惊异复杂的神色。 “你今年多大?” “十九。” “好!少年英才!” 又转头责备邵夫子:“有此良材,你竟丝毫不知!” 邵夫子摇头,笑而不语。 也难怪,每次程宿把许凝送到榕树下就走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进学馆大门。 “袁崇焕天天要人,老夫正焦头烂额,现如今可有着落了!” 程宿犹疑:“我明年四月去宁远,表亲荫了个百户。” “百户?哈哈哈哈!”吕维祺朗声大笑,“我必须让袁蛮子给你从千户做起!” “老夫是南京兵部尚书,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程宿吃了一惊,他以为面前这位吕大人是河南府都指挥司的官员。 “小生莽撞,请大人责备!” 吕维祺面露赞赏,“才美须外现,完全可以毛遂自荐嘛!” “二位可有武功?” 许凝答道:“学生才学了骑射,还有些生疏。” 程宿道;“许贤弟生过大病,还能策马已实属不易。我不过学过些不入流的刀枪棍棒。” 吕维祺转头吩咐身边的军士:“将我的红鬃马与那玉狮子一同牵来。” 不一时,两匹马驹便被引到花厅下。一匹通体赤红,背长腰短,身躯健壮,体态庄严;另一匹全身雪白,如缎般光滑,竟无一根杂毛,高大威武。 “这两匹马是我去年同时所得,从小马驹养大至今,亲密无间,赤骥性格温顺,不过玉狮子颇有些烈性。这赤骥我就赠与许小公子,玉狮子送于程公子,祝二位英才前程似锦!” 二人被吕维祺的豪爽震惊。 这两匹马一看就不是寻常兵马,定然价格不菲。 许凝先是大喜,继而心下苦笑:“我们两个穷光蛋,平日里连肉也吃不起,还不知能不能供应得起这好马的粮草。为什么武侠小说里的人从来都没有囊中羞涩的时候呢?” 邵夫子含笑悠悠道:“吕大人好大手笔,为了招揽连爱驹都舍得送。我还记得去年你在信里吹嘘你得这两匹马有多不易呢!” “师兄爱才,我更爱才。”吕维祺望向许凝,“许公子,熊廷弼已死。你父亲的案子最多明年三月就有定论,至少如今不算罪臣。按大理寺的进度,最晚到四月,此案必结。” "二位公子,不妨去后山试马。"吕维祺笑着催促。许凝和程宿再次拜谢过,又惊又喜地牵着各自的马走出院门。 天色缓缓转阴,北风呼啸,飘落星星细雪。 “那孩子,字平远。”吕维祺看着程宿的背影喃喃,“会是天命吗?” “谁说的准。”邵夫子眯眼望着远处绵延的丘陵,然后低头吹散茶水上的热气。“这一年过得如何?” 吕维祺摇头叹气。“我在南京,你也知道,品级虽高,但终归无非是个闲职。京城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自从八月阉党虐杀了汪文言和杨涟,举朝震动。” 六月,左副都御史杨涟写好了一份奏疏,列举了魏忠贤的二十四款该杀之罪。但奏章直接落到了魏忠贤手里,于是魏忠贤扣下了奏疏,并想尽办法哄着皇帝不上朝。 但不过几日,杨涟的奏疏竟然就以手抄本的形式,在民间广泛流传,他奏疏里的内容,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原来,杨涟知道奏疏这么交上去,很可能被魏忠贤截留,于是就准备了副本,交给了国子监的学生。 四百名国子监学生们一看,立刻群情激奋,专门抄写这份奏疏,以致于京城的纸都脱销了。魏忠贤恨死了杨涟,先假传圣旨,把杨涟削职为民。但毕竟他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声望,有“天下第一廉吏”的美称,不找个好理由,不能轻举妄动。于是魏忠贤借着熊廷弼的案子,把杨涟抓进了诏狱,用遍了酷刑,逼他承认收受了熊廷弼的贿赂。 吕维祺攥紧了拳头。“杨涟抵死不认罪,许显纯......将两根三寸长的铁钉钉入了他的头颅。前几日,他们又抓了御史黄尊素,估计又是想借着熊廷弼之死再诬陷几个东林党人。” 二人沉默半晌,北风愈发吹得紧了,窗棂吱吱作响。 邵夫子阖眼:“你打算何时归隐?” 吕维祺苦笑:“黄尊素是我的同年,说不定后天就要查到南京兵部,我早已......身不由己。” 他将一杯已凉了的茶一饮而尽。 “我此番去京城述职,也是顺路送他的长子北上京城。毕竟......进了诏狱,这条命已去了十之八九。” 邵夫子又替他沏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新茶,“多年前看过黄尊素诗文,绮丽而不佻,如今实在可惜。” 吕维祺啜了口,皱眉;“多少年了还是喝不惯这热茶。” “对了,黄尊素之子与许公子同岁,依我看,也是个难得的奇才。不过路上偶染风寒,今日正在山下安乐村里休养。明日我让其来抽空拜访师兄。” “那孩子名什么?” “宗羲。” 雪下大了。
第20章 三官庙 第二日,许凝早早喂了马,往学馆赶路。红鬃马生得威严美丽,一路上收获了不少艳羡的目光。 许凝心想:终于懂了在大马路上开迈巴赫的感觉。一个字——爽!为了给爱马多挣点粮草,苦点也值了! 学馆门口,榕树下拴着一匹神态悠闲的黄骠马。 许凝走进花厅,看到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独自站立,身着玄色暗纹大氅,头戴幅巾。身量颀长,腰背挺直,脸庞瘦削硬朗,嘴唇紧抿成一条线,脸色苍白,似乎正在病中,但目光灼灼,透出倔强和坚韧。 “我是学馆弟子许衍。请问你是?” “我名叫黄宗羲,经吕大人介绍来拜访石溪先生。”少年声音暗哑,咳嗽起来,“夫子刚见了我,我们谈论了一会,夫子就去藏书室取书去了。” 许凝觉得奇怪,只好陪他站着。不多时,邵夫子抱着厚厚一堆书稿走出。 “这是我半生搜集来的史籍,老夫全部赠与黄公子。” 许凝也没见过这些书,心里竟生出一丝嫉妒。 “先生如何使得!”黄宗羲慌忙摆手拒绝。 邵夫子摇头。“老夫枉活几十年,学海几无所得。只有个识人工夫,几乎不会出错。 今后天下儒学史学宗师,必定唯你黄氏瞻首。” 许凝瞪大了眼睛。师父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夸奖。 邵夫子仿佛洞察许凝的心思,转而定定看向她:“你不要因为这话灰心丧气。你的天命,不亚于他。” 我? 许凝周身一震。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华夏文脉? 除非,除非……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黄宗羲困惑地望向她。眼前这个惊慌的少年,会当何重任?而自己,究竟能不能扛下邵夫子所说的千斤重担。 不过眼下,还是父亲的安危最为重要。 许凝心绪不宁地回到书院。 马厩里,她喂了马,轻轻抚摸着赤骥湿润的鼻头,赤骥也温顺地舔她的掌心。 “乖,你说……老师说的天命……我堪当重任吗?” “入云龙!我可算是找到你了!”黄鼎轻巧纵身越过马厩的围栏,朝她走来。自从许凝开始去川上学馆,他们几人就一致认为她入了阴阳方术之类旁门左道的歧途,连她的诨号也一并改了——入云龙公孙胜正是那水浒传中最会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神秘道士。 “我们三人听说伏牛山禅院有个里道行极高的禅师,名叫居白禅师,打算明天一同去寻访,你要去吗?” “禅师?”许凝笑问,“你们几个不是最讨厌玄之又玄的道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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