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不然,”黄鼎从袖中掏出一幅卷轴来,“你看,这是他写的偈子。” 上书: 白牛常在白云中,人自无心牛亦同。月透白云云影白,白云明月任西东。 其书法通篇行笔酣畅,凝重而不板滞,刚柔相济,骨力洞达,体势遒逸,神韵深邃。 许凝由衷赞叹:“好字!” “豹子头在书摊上淘来的,还真让他捡到了漏,”黄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先不论这诗,只凭这字儿,我也想去瞻仰一下是何方洒脱俊逸之神人。”许凝不由分说抢过来,又细细品赏起来。 黄鼎大笑:“我就知道!咱们几个真是一群痴人。” 昱日是腊月初八,循常例休沐两天。天空中下着小雪,四人已经在书院门口整装待发。 “豹子头,你有没有觉得这冬天一年冷似一年?”韩四维瘦弱,棉袄外裹了层貂皮仍冷得发抖。 李蛟祯只穿了件夹棉长袍,对韩四维嗤之以鼻:“要我说,你就得平日里学学舞刀弄枪,至少也多练练骑射功夫。许衍刚来时跟个鸡崽子似的,如今身板都比你硬朗。” 黄鼎骄傲地挺起胸膛:“这可是我的功劳嘿!在我的悉心指导之下,许贤弟的骑马功夫如今像模像样,快赶上我了!” “那是人家自己悟性高,没皮没脸的也不害臊!”豹子头开玩笑锤了黄鼎胸前一下,不料黄鼎立刻露出痛苦的神色。 “我的亲哥……您不是不知道您的武力……下手可真没个轻重……” “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骂骂咧咧,说笑着策马前往伏牛山。 行至山腰,雪渐渐大了起来,料峭的狂风卷着鹅毛似的雪片和细碎的沙石,直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前面好像……有个破庙!……”韩四维的声音在风雪里断断续续。 “我们去避一下吧!”还是李蛟祯声如洪钟,许凝立刻听到了。 四人狼狈下马,迎着酷烈的风刀霜剑,艰难地将各自的马拉进庙门。 庙里破旧得连供奉什么神仙都看不出来了,看来不知废弃了几十年,只有一块破匾上书“三官庙。” “这三官是哪三官?”黄鼎问。 许凝回忆:“应该是道教的天官、地官、水官。” 四人用两张缺了腿的桌子竖起来当成门板,终于将狂风拦在门外。 “幸好带了火镰,”黄鼎拢罗起一堆朽烂的桌椅板凳,好不容易才生起了火。 “厉害,我都不知道怎么生火。”韩四维哆哆嗦嗦地伸出大拇指。 “你是富家公子,这辈子也轮不到你来烧火。”黄鼎麻利地收拾出一圈干净的空地,许凝赶紧搜寻庙内,帮忙捡来一堆新柴火。 四人坐下来暖烘烘地烤火。许凝掏出几个烧饼来,在火堆上烤了,与三人慢慢分食。 李蛟祯则取出一个满当当的酒壶。韩四维笑他:“李兄,你酒量如此之差,怎么还带酒啊?” 李蛟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三人都哈哈大笑。 “奶奶的,从来没觉得烧饼这样好吃过。”李蛟祯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啜了一小口烧酒。 “若是平常日子,这烧饼对于李兄自然无味之极。由此可见,物虽不变,人心却随境遇而变幻。”许凝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边的烧饼残渣。 “我们入云龙这说的还真有点道理,”黄鼎感慨,“按理说风雪被困破庙算倒霉,烤火吃烧饼如今却觉得是极乐之事。” 韩四维评价:“许贤弟如今是越来越神闲气定了,哪日得道飞升我是不奇怪的。” 许凝抿唇笑:“乱世如此,不敢飞升。” 李蛟祯沉思:“这句话又有点像佛家的‘地狱不空,我不成佛’。象数易学究竟是个什么学问?” “说白了呢,就是用极朴素的眼光看待世界,万事万物绝不会是佛家所说的空空如也,万事均有其规律可循。比如若细心观察,凡物必有春夏秋冬。正所谓:智者不背时而徼幸,明者不违道以干非。象数易学正是这样一种探求规律的学问。” 韩四维问:“你说凡物必有春夏秋冬?” 许凝点头,又摇摇头:“我也是一知半解。师父是这样教的。” 韩四维压低声音:“那你师父说没说,大明如今形势,是秋天还是冬天啊?” 四人面面相觑。 “是冬天无疑了,看看辽东,再看看狗皇帝那副德行,这还用算?”李蛟祯有些愤慨。 “哪怕是冬天,也得看是初冬还是隆冬吧。不然这进士还没考上,可别换了新天地了。今年又是地震,陕西还闹饥荒,听说福建、四川都有造反的,啧啧。”黄鼎漫不经心地翻动柴火。 许凝欲言又止。她算了算,如果历史有进度条,今年大明这集,应该在93%。 “东林党那事儿你听说了吗?书院里都传疯了。”韩四维问许凝。 “什么事儿?”许凝不明所以。 “阉党借着熊廷弼一案正在肃清东林党,已经杀了三十多人了。” “杨涟汪文言被虐杀之后,整个东林党群情激愤,愈挫愈勇,全都上书弹劾魏忠贤去了。阉党也是恼羞成怒杀红了眼,前两天抓了御史黄尊素,估计命不久矣。” 许凝吓了一跳。是昨天那少年的父亲。 “说点开心的事行不行!”李蛟祯踢黄鼎。 “哎那我可真说了啊。柳翠姑娘最近是不是天天找你练习碑帖啊?”黄鼎坏笑着斜睨李蛟祯。 李蛟祯小麦色的脸庞泛起了红晕,说话也结巴起来:“哪儿……哪有。我们只是交流书法……” “交流?她怎么不找我交流呢?简直是天天粘着你!”黄鼎悲痛地嚷嚷,做捶胸顿足状,“小爷唯一自信的就是这副皮相,我还以为她能喜欢上我呢!” 韩四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寻思我也不差啊,柳翠姑娘怎么就喜欢上豹子头你了?” 许凝笑得几乎断气:“如今你们俩这种白面郎君不时兴了,姑娘们就爱李兄这样的孔武男儿!” 四人断断续续地聊天,门外的风雪慢慢停了。 收拾好了行装,许凝细心熄灭了火堆,与三人一起牵马走出破庙。 踏出门槛,四人一同回头拱手:“多谢三位神官护佑我等!” 四人很快到了位于山顶的云顶禅院。 登高望远,松柏巍峨,云海翻腾,壮观之极。 韩四维敲门:“请问居白禅师在吗?弟子是二程书院的学生,前来寻访求道。” 禅院木扉被缓缓打开。 “贫僧居白,有失远迎。” 许凝顿时愣住。 三人都狐疑地发现,居白禅师不仅年轻,而且与许凝长得有六分相像。 许凝喃喃道:哥,好久不见。
第21章 云顶禅院 许衍一身洁白僧袍,右手持一串佛珠,眉目舒朗清冷,俨然有超然出世之风。 “堂兄,好久不见!”许凝面不改色。 许衍的嘴角扯了扯。“……好久不见。” 三人齐刷刷扭头看许凝,目光里充满震惊和不解。 许凝向三人解释:“我堂兄从小出家,我与他多年未见,因此不知他的法号,更不知他在哪处禅院修行。如今相遇,定是天命使然。” 许衍面容平静,将四人请进禅院。“云顶禅院如今仅我一人修行,诸位不必客气。” “天下竟有此等巧事!怪哉怪哉!”韩四维不住嘀咕。 三人先在厅内吃茶休息。许凝奔出门外,在后院禅房外堵住许衍。 “哥!”许凝低低喊他,声音已带上哭腔。 “不哭不哭。”许衍低头拭去她的泪水,浅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泪水却愈发汹涌。 “哎,没事没事。”许衍无奈地把她扯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许衍的衣服很好闻,有皂角和檀香混合的奇异香味。 许凝把头埋在他怀里,久久不愿意抬头,哭了个痛痛快快,似乎要把这两年多来的不安、委屈都洗刷干净。 “去年我去南禅寺找你,那儿的师父们说你不在了,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许衍柔声道:“从南禅寺离开之后,我先去了普陀山听布法,又辗转回到了洛阳的白马寺抄写经书,上个月才到了这云顶禅院。” “一个人你不害怕吗?”许凝仰头看他,一双杏眼里盛满了盈盈泪水。 “不怕。我在此安心修习,再无俗世烦扰。” “那就好。” 半晌,许凝又抬头看他。许衍跟她长得像,但是睫毛比她长,鼻梁比她挺。 她闷闷地说:“父亲应该要翻案了,明年三月就有定论。” 许衍淡淡地答:“好。” “那时候,我们就不是罪臣之后了。你就可以考科举了。” 许衍沉默良久。 “怎么,你不想还俗吗?”许凝死死抓住他雪白的衣袖。 “不了。” “为什么?” “……此身已交由如来,不再由我。” 许凝哽住。 “哥……” 许衍将她散落的鬓发拢至耳后,“我很好。” 二人一同烧了两壶热水去前厅,却看见睡得东倒西歪的三人,许凝不由得苦笑。 许凝和许衍只得从柴房抱了茅草给他们盖上。 “我此处没有香火入账,因此连棉被也只有一床,委屈你的朋友们了。”许衍有些抱歉地看许凝。 许凝叹气:“他们几个呆子,巴不得睡睡茅草,说不定还觉得新鲜呢。” 许衍仍是淡淡疏离的笑:“你去我的厢房休息吧,那床棉被你睡。” 许凝也笑:“得道高僧还有私心,我要去睡梦里给如来告状。” 许凝很快在禅房睡得香甜。被子上还是许衍的气味,她蜷起来,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心里生出许久没有的踏实。 许衍走进来,盯着睡梦中的她冻得通红的鼻尖。 睡了不知多久,天色已完全黑下来。许凝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许衍正在燃一盏油灯。 影火绰绰,她情不自禁伸手搂住他的腰。 她以为许衍会说“不得无礼”。 但许衍僵了一下,并没有挪动,只是爱怜地将手指插入她柔顺乌黑的发丝。 他喉咙涌动,“我有个问题。” 许凝有些撒娇地应他:“你说。” “当日我们盘缠被抢,我又昏死过去。你从何处弄得来那许多钱粮?”他抬起她的脸,逼她直视他的目光。 许凝悚然,慌忙坐起。 “不要再骗我,那里没有所谓的请你写青词的富户,也没有送你经书的和尚。” 许凝嘴唇微张,浑身发抖,无助地盯着他。 是的,她骗了他。 十四岁那天,筋疲力尽的许凝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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