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书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二程书院承继儒学大统,学风昭然若举。诸位学子,当效仿在座河洛贤士,恪守本心,探求天理,勇猛精进学问。” 他顿了顿,“几日前,我无意之间寻得一篇童生邪论,鼓吹情欲即理,享乐至上,竟能狂放至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今日老夫定要当面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 满座哗然,连福王也露出饶有兴致的表情。
第25章 李仙侣 徐炳也吃了一惊,几乎立刻汗如雨下。 他满脸堆笑地向张玉书作揖,低声道:“督学今日莅临还是赏月为主,这耆英会若变成了辩会也不妥当,这学生我日后必严加教训!” 福王大笑:“不然不然。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君子和而不同,这辩理之事甚好!只是莫要伤了和气。” 学生们窃窃私语,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 隔着人群,许凝看见李江陵的脸变得铁青。 “李仙侣是谁?”张玉书突然问。 一位倜傥少年走出人群,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许凝认得他。他平日里只爱吟诗作赋,自称仿效竹林君子阮籍,举止十分狂放,许多同窗十分鄙视他,许凝倒觉得他直率可爱。 “他也姓李,你的本家?”许凝问李蛟祯。 “不是,他是金华兰溪人,半年前来我们书院访学。” 少年负手而立,在几百人注视之下竟全无紧张之态。 张玉书微笑询问:“你年方几何?” 李仙侣回答:“虚岁十九。” 张玉书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少年答道:“非也,是我读魏晋名士,有感而发。” 张玉书被气笑了:“小小童生,不学朱陆,去学魏晋狂悖之士?” 少年声音清冷:“名士风流,自有其快活气度。” 张玉书问他:“你说情欲即天人之理,视伦理纲常为何物?” 李仙侣反问:“情欲二字,乃一体一用。单论情色,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有何不堪?” 福王微笑:“那你说说你的论调。” 李仙侣朗声说道:“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令人唏嘘。欲体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乐,不敢不乐。” 张玉书脸色十分难看:“万事万物过犹不及。《礼记•乐记》讲:礼乐政刑,四达不悖,凡人欲动情胜,情欲自然趋于过度,若不用伦理纲常来加以宣化,难免贼灭人伦。” 李仙侣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乐者,古以平心,今以助欲;古以宣化,今以长怨,何也?孔子云:哀而不伤,乐而不淫。乐也,正是人情之至境,人性之至纯,人心之中正。” 张玉书沉默,福王露出赞赏之色。 谁知李仙侣接下来说的话更是惊世骇俗。 “在座同窗,俱已读过我写的《肉蒲团》吧?诸君评评,比之其他艳情小说如何?” 樟树下的学生们立即炸了锅,个个红着脸议论纷纷。 韩四维、李蛟祯和黄鼎面面相觑:“原来是他写的。” 许凝一脸疑惑,不明所以:“你们都看过?” 三人心吞吞吐吐:“你年纪小,可不能看这东西。” “写得如何?” 黄鼎咋舌:“借绣榻写尽人事,寓情寓理,回味无穷,小爷实在佩服。” 韩四维偷偷伸出大拇指:“艳情小说之中一等上品,绝妙。” 张玉书已愣在当场,脸色一块红一块黑,咬牙切齿:“毫无廉耻之心!” “今除了狎妓宿娼,药石秘术,春宫画册也蔚为流行,这本是人欲天然,如同洪水猛兽,只能疏浚而不能压制。正如战以止戈,我写情色,正是为了正人心,疏人欲,并非是滥竽充数之恶趣。” 徐炳几乎晕倒。 完了,全完了,本院名声毁于一旦。 福王悄悄掩扇,向身边人低声嘱咐:“去给本王取一本来。” 这段插曲反而给耆英会带来了不少乐趣,众人乐得纷纷开怀畅饮,别开生面。 快到傍晚,许凝想到明日又是邵夫子的讲课日,提前拜别了三人,悄悄溜出书院,在门口捉到了程宿。 二人一起去马厩喂马,许凝摸着红鬃马问他:“这赤骥听起来不好,我给它换个名字,胭脂如何?” 程宿浅笑:“不甚威武。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女扮男装?” 许凝气鼓鼓地瞪他。 “说起女人……你看没看过那《肉蒲团》?” “这么火爆的书,我当然看了。”程宿大言不惭。 许凝顿时急眼,踮脚要去拧他的耳朵。 “你无耻下流!” 程宿笑嘻嘻作势躲开:“你没听刚刚李仙侣说的吗?我精进学问怎么了!” “你精进的是甚么学问!” 第二日,许凝策马上山,只见邵夫子提着把锄头在等学馆门口她。 “这三日不讲课,你住下来,帮我修整菜园。” 许凝这才知道,翻土也是个技术活。 在她注视下,邵夫子挽起裤腿亲自下田,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双脚踩在刚浇过水的田里,抡起锄头,挖出田泥垒筑苗床。 不一时,他又把锄头放到一边,用扁担将苗床抹平,不时还捡出一些杂物扔掉。 平完一截苗床,邵夫子转身问她,“看清楚了没?” “看清了。”许凝硬着头皮说。 邵夫子于是回到田埂上:“你照着做。” 许凝二话不说开始抡起锄头。她干得细致但缓慢,总共只有三分地,她整整做了一天才翻完一半。 第二天翻完地,第三天邵夫子带她又给菜园细致地浇了一遍水。 许凝浑身酸痛不说,人黑了一度,手指也磨破了。 邵夫子扶着锄头,对她说:“所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便是如此。所谓归隐,也并不都是潇洒快活。” 许凝赤脚在田里撒下豆子,笑着回头向邵夫子喊: “我定不会让夫子的地草盛豆苗稀!” 邵夫子朗声大笑,声音在山中回荡,惊飞几只枝头燕雀。 夜晚,许凝给邵夫子做了凉拌苋菜和麦汤,自己也吃得不亦乐乎。 邵夫子看她饿极,笑问:“若一辈子就吃这种东西,不觉得委屈吗?” 许凝放下筷子擦擦嘴回答:“不苦。学道本就足乐,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邵夫子看她穿得破旧单薄,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 “去买些新衣服吧。” 许凝慌忙摆手:“夫子客气!这本是分内之事!” 邵夫子却不容她质疑,语重心长:“世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你在书院走动,也多为自己挣一些朋友,日后路才走得宽。” 许凝低头咬唇,夫子待她确是真心。 “学生,没齿难忘。”
第26章 入狱 天色已晚,许凝终于还是怀揣这那锭银子回到了书院。 她盘算着,这一两银子,可以买一件直袍、一件绸衫,剩下的大约还能再买四十多斤大米。 谁料黄鼎和李蛟祯正在她的屋前焦急等待,见到她立刻大喊:"贤弟!江陵先生被下狱了!” 许凝一惊,翻身下马,顾不得去马厩,草草将胭脂拴在屋前桃树上。 ”发生了什么?进屋慢慢讲!“ 几人进屋,许凝发现他俩的眼睛都布满了红血丝。 "耆英会那天,你离开会场之后,福王看见了柳翠,问她是谁家的姑娘。" "柳翠姑娘说自己是黄家戏班的,福王就让她唱曲助兴。谁知柳翠姑娘死也不肯,说自己是来学道的,不是戏子......"李蛟祯神色愤恨。 “江陵先生为柳翠打抱不平,便挺身斥责福王......最后耆英会不欢而散。前两天相安无事,但今天官府的人就找上门来,说江陵先生私占学田,证据确凿!” 黄鼎攥紧拳头,“我本来还松了口气,以为这事儿就此翻篇。看来一定是那福王怀恨在心,那两天是去织罗假证去了!” 许凝顿感大事不妙,既然如此官府一定是有备而来。 “韩四维刚才回家取银子去了......"黄鼎欲言又止,”我兄长在官府当差,寻到了中间人,那人要十两银子才肯为我们打探消息。" 三人默然相对,十两对他们而言都是巨款。李蛟祯家虽世代做官,但家风清廉,家境算不上富裕。黄鼎也是清贫度日,至于许凝更是穷困潦倒,平日里江陵先生和余下三人都有意无意地时常接济她。 三人不时叹气踱步。 深夜,韩四维终于从家中赶来,气喘吁吁解下胸前的褡裢交给黄鼎:“这里有十五两,你先给他十两,他若加价便再给他五两。” 黄鼎点头,露出坚定的神色。他奔出门外,纵身上马,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许凝烧上茶水劝慰韩四维:“你先歇息,黄兄至少要天亮才能回来。” 韩四维本就困倦无比,他点点头,在屋内和衣而睡。 许凝低声问李蛟祯:“我总觉得,准备诬害江陵先生的文书,还要找证人串供、打点衙门,应该远远不止两天。 江陵先生和福王之间可有积怨?” 李蛟祯回忆:“江陵先生在书院教书之前,在京城任过左谕德。后来万历年间国本之争,他力陈上书反对立福王为太子,不久被寻了个理由贬去了江西做典吏。先生气不过,就一怒之下放弃了仕途,回到洛阳老家教书。谁知转年神宗就立了先帝为太子,福王恰好又被封藩洛阳,也可算得上不是冤家不聚头。” 许凝叹气:“怎会如此之巧?” 李蛟祯摇头:“国本之争,二十年四百多位大大小小的官员被废黜罢免,更有甚者还被流放千里。江陵先生还留了条命,已算得上幸运了。他是我的本家,逢年过节去拜访,我们也从不敢提这事。” 许凝喃喃道。“看来福王与他一定早就不合,因此早就暗中伪造证据。如今又被江陵先生当众羞辱,不由得愈加怀恨。” 天亮时,黄鼎神情紧张地回来。“十五两银子都给他了,他说后日给我们消息。” 又惴惴不安过了五日,并无半分消息。几人沉不住气,一同去县衙堵人。 傍晚,四人在他必经处埋伏着。 那收了钱的典吏名叫王伯温,四方脸,络腮胡,远远看去仿佛忠厚之人。 待王伯温走近,李蛟祯便伸出手一把将他薅进胡同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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