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湄隐园养老的。 杨嗣昌冒着大雪跨进门槛,院中众人的哀哭声突然集体噤声。 杨廷麟一脸愤恨地站了出来。 “卖国贼!你害得卢公家破人亡,还有脸来!” 杨嗣昌脸色一沉:“休得无礼!” 杨廷麟喝止了还在演奏的道士,怒发冲冠,目眦尽裂。 “中枢调度不灵,前线飞报军情!兵部不敢擅作主张,坐误战机!清兵深入二千里,破城七十余座,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堂堂兵部尚书该当何罪!” 杨嗣昌并不回答。 他敛了袍裾,拈了香,恭敬地对厅中的牌位行大拜之礼。 身着丧服的象晋浑身发抖,双眼猩红。 他猛然冲上去掐住杨嗣昌的衣领。 “之前敌兵南下,兵部尚书都绳之以法。崇祯二年王洽下狱死,复论大辟;崇祯九年张凤翼服毒死,犹削籍。此次失陷七十多城,老年台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杨嗣昌声音坚决:“国有危难,老夫不敢死,也不能死。” “好!好!好!” 骆养性拍手叫好,众人自动为他空出一条道路。 他面对庭院中的众人,声音洪亮。 大雪纷纷扬扬地洒下来。 “诸君!” “我部俞振龙,奉命查找卢公下落,复命说卢公为国捐躯,英勇不已,宜加褒恤。” 他转头恨恨地盯着杨嗣昌。 “但有人为了逼他说卢公逃遁,竟然将其严刑拷打,杖毙狱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血书。 上面是几个大字。 “天可欺,卢公不可欺!” “大人手眼通天,难不成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个个露出愤恨畏惧的神色。 杨嗣昌的脸一阵白一阵红。 他沉声道:“陛下已经下旨查清失事官员……” 骆养性嗤笑一声,大喊:“兵科给事中张缙彦在吗?” 一名锦衣卫押着张缙彦走出人群。 张缙彦哆哆嗦嗦,站立不稳。 骆养性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章,开始朗读起来。 “残破城邑之案,有罪者为总督卢象昇,总监高起潜,总兵王朴、杨国柱、虎大威、侯拱极,赞画杨廷麟,巡抚张其平,总兵刘光祚,总监方正化……” “兵部尚书杨嗣昌,身负国防重任,难辞其责;诸臣之罪皆归其身;内阁衮衮诸公也难辞其咎。” “张大人,这是你昨天上的疏吧?” 杨嗣昌眼神晦暗,咬紧牙关。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都是在官场打拼多年的老油条,大家都看得出来张缙彦的险恶用心。 嫁祸卢象昇言之凿凿;批评兵部尚书杨嗣昌却如蜻蜓点水——这是对杨嗣昌明贬暗褒的语言艺术。 一轻一重之间,让人觉得卢象昇才是罪魁祸首。 有人恶狠狠地啐了口水。 “卑鄙无耻之徒。” 张缙彦脸色煞白。 骆养性突然换了一副脸色,笑盈盈地望向杨嗣昌。 “尚书大人从来心胸宽广。我猜想,定是这张大人想攀附于您,才诱导舆论,置年台于口舌之中。” “俞振龙之事,我猜也定是他人所为。” 杨嗣昌深吸一口气,扯出个僵硬的笑容。 “请都督明察。”
第207章 庙堂 几天后,杨嗣昌上疏,向皇上对若干重要官员的责任作了辩解: 赞画杨廷麟——书生入幕,兵柄非其所长,勿容苛求; 总督卢象昇——以闻忧候代之人,忽作卷甲勤王之事,捐躯矢报,较吴阿衡不同,一则失火之人,一则救火之人。 他认为对若干严重失责者应予重处: 副将祖宽——违期不进,支饰他辞,难逃大法; 总兵李重镇——弃总督卢象昇而逃,应当重处; 总兵王朴——提兵满万,巧避出关,坐视不救,降削管事。 最终经朱由检审批后,定下五等罪状——守边失机、残破城邑、失陷藩封、失亡主帅、纵敌出塞。开出了一张严惩名单:太监有蓟镇总监邓希诏、分监孙茂霖; 巡抚有顺天巡抚陈祖苞、保定巡抚张其平、山东巡抚颜继祖; 总兵有蓟镇总兵吴国俊、陈国威,山东总兵倪宠,援剿总兵祖宽、李重镇; 此外还有副将以下至州县官,一共三十六人,同日在京处死。 这是自朱由检即位以来惩处封疆失事诸臣最为严厉的一次。 行刑前,由太监手捧红匣,宣读皇上御笔所写圣旨,娓娓数十言,使那些伏法者为封疆受过,死而无怨。 死者的子弟奴仆都奉旨逐出,几天不准收尸。 言官们以为身为兵部尚书的杨嗣昌不应置身事外。 给事中李希沆指出,自皇上即位以来,“北兵三至,己巳(崇祯二年)之罪未正,致有丙子(崇祯九年);丙子之罪未正,致有今日” ——含沙射影指向杨嗣昌。 御史王志举则直截了当地揭发杨嗣昌误国四大罪,请皇上按照以往失事兵部尚书丁汝夔及督师袁崇焕处死的先例予以惩处。 朱由检大怒,将李希沆贬官、王志举革职。 朱由检的这一做法激起舆论不平,杨嗣昌也深感不安,屡次上疏引罪。 就在朝野目光专注于此的时候,由于洪承畴、孙传庭入卫,中原兵力空虚,暂时平息的内乱又出现了新的危机。 朱由检下令催促许衍任河南府巡按御史,许凝以目盲已有一个半月上疏推辞。 朱由检下了一道圣旨:“特任练兵,何得辄以病诿?着即遵旨刻期料理,不许延误取罪。” 许凝要求皇上接见面奏,派人带去奏疏请杨嗣昌转呈。 杨嗣昌犹豫良久,还是将奏疏呈上崇祯。 许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进武英殿。 她闻见宫中特有的焚香味道。 崇祯看见她瘦削的身量和眼前的绸带,欲言又止。 文武官员和六科给事中分列殿旁,个个肃穆无言。 许凝摸索着跪下去。 “陛下……” “起身,不必多礼。” 崇祯的声音疲惫。 “臣目盲已久,必不可能有所作为。” “乞请圣上……准许臣为卢象昇扶柩归乡。” 听到卢象昇的名字,崇祯脸色一沉,大为不快。 “杨嗣昌向朕说,你托疾非真。” 许凝苦笑。 不愧是杨嗣昌。 “臣……时日无多。” 崇祯吩咐锦衣卫找太医来核实真伪。 一刻钟后。 一双手颤颤巍巍地摸向她的脸,她感觉到无尽的屈辱。 太医随后奏报许凝系真盲,非托疾。 朱由检一气之下质问她:“卿战前失明,显属欺罔!” 她听见百官和太医们慌忙下跪的声音,脑子发热。 凭什么? 凭什么? 这就是权力。 至高无上的权力。 对吗? 这样的欺辱,她受过很多了。 有些时候她忍了,后来她一次也不想忍。 哪怕对方是天子。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 我已……家破人亡。 所有为了这个王朝苦苦支撑的人…… 都已经献出他们的一切。 才华,青春,生命,爱情。 一片漆黑之中,她悲哀地看见卢象昇孤绝的身影。 虽千万人,吾往矣。 当日,崇祯就是在这里,当着众臣的面,斥责卢象昇: “前日敢战之言沽名欺众!” 后来,重重逼迫之下,他在无尽的痛苦与绝望中毅然赴死。 那是个把忠义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男人。 他死于自己的忠义。 我不服。 我就是不服。 他已经为了你。 献出了他的所有,包括他的生命。 我为了你的王朝,献出过我能献出的一切。 如今我想要的,不过是带他回家。 你还要得到什么? 皇恩,已经不再浩荡。 许凝缓缓站起来,殿中众人大为惊骇。 崇祯脸色阴沉可怖。 “陛下即位之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 “惜乎大势已倾,积习难挽。” “在廷门户纠纷,疆埸将骄卒惰。” “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溃烂而莫可救。 然复信宦官,布列要地。” 崇祯大怒,脸色涨红。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但某些事物慢慢浮现出来。 是安乐村的麦汤,干涸的农田。 秋风,乌鸦,野桥,残缺的尸体。 野狗,浮云,白虹,鲤鱼。 铁佛,野鹤,柑橘,胭脂米。 匆匆的,麻木的难民…… 繁华嘈杂的金陵,尸横遍野的巨鹿。 万千悲哀的花蕊降落在峭壁之上。 庄子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 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 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 有的人把舟藏在山谷里,把山藏在大泽里,好像是很坚固。 而夜深人静时,造化的大力士把舟或者把整个山都给背跑了,他却不知道。 比如来个地震,就什么都没有了。 人总希望有一种安全感,什么东西都要有一种保证。 把船藏在山谷里面,把山藏在沼泽里面,好像很坚固,但是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持那么久。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把小的托付给大的,本来是想获得一种保障,获得一种安全感,但这个仍然可能会丢。 如果把天下托付给天下,天下本来就在那里,只要能够顺其自然地去接纳,内心就有亡失的感觉,这是万物的真实情景。 她在恍惚之间听到,连接着血脉的万古江河,发出深沉悲痛的呜咽。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许凝攥紧了拳头,沉声道: “君为民害,天下帝王士绅皆贼也!” “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庙堂!” “对下连年加派,对臣刚愎用疑。” “举措失当,制置乖方。” “陛下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也!” 百官哗然。 “反了!” 崇祯恼羞成怒。 * 崇祯怀疑大臣装病一事取自孙传庭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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