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凝深吸一口气:“我走过很多女子没走过的路,也对很多人许下过承诺。这条路,我非走不可。” 第二日傍晚,韩四维来到宜兴会馆寻她去秦淮河畔,这次跟着她的是顾显。 “此次聚会,大约有多少人?” “起码三百人,都在渡口的画舫之上。” 许凝有些震撼,毕竟两年前在北京见到张溥之时,他的文社看起来不过二十多人,如今竟能如此壮大。 绕过了五六座桥,许凝终于看见了那声势浩大的几十艘画舫,不由得瞠目结舌。 只见河水之上,三四十只船鳞次栉比,辉煌宛若仙境一般,在河面上倒映出灿烂的灯光。 船只上,众多士子正在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许凝正在发呆中,一个白衣书生却已经远远地认出了她。 “是许衍贤弟吗?” 整船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她。许凝回过神来,尴尬地走向张溥,“张兄,好久不见。” 韩四维与顾显都暗暗心惊,没想到她与这名振金陵的复社领袖早已相识。 黄宗羲正坐在张溥的右侧,见了她,百感交集。
第74章 秋闱 张溥微笑着看她:“我们的复社之‘复’,乃是复兴绝学之意。两年前遥遥相见,便知兄弟是勇烈好汉,我诚邀许衍贤弟加入复社,贤弟可同意?” 许凝拱手作揖:“《易经》有云:‘复剥穷’。”剥穷而复,即归于根本。剥卦云:不利有攸往。阴盛阳一,是小人荣耀,君子困穷。复卦重是说:出入无疾。朋来无咎。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剥落的君子之道开始复活,朋友相集活动,此乃新时代也。今日君子集会,不才看来,这‘复’字正如烘炉点雪,消融一切渣滓。” 张溥面露惊奇赞赏之色,在座众人无不啧啧称奇。 “我在洛阳时,世贞从邵石溪处专精《易》,对此颇有研究。”黄宗羲似乎有些骄傲地向众人介绍她,许凝有些不好意思。 得了空,她向顾显悄悄耳语:“这位便是那出名的‘姚江黄孝子’。” 顾显一脸振奋:“原来他就是当堂锥刺阉党的黄宗羲。” 众人敬酒互相客套一番之后,张溥向许凝正色道:“世贞入我社,需要念一段誓词。” 他身后的吴梅村笑着递出来一副字,上云: “毋从匪彝。 毋读非圣贤书。 毋违老成人。 毋矜己长。 毋巧言乱政。 毋干进辱身。 嗣今以往,犯者,小用谏,大则摈。” 许凝一字一句地读完,也就相当于正式入了社,众人欢欣鼓舞,又饮一巡。 黄宗羲慨然叹道:“复社非党锢也。你我之辈,只求得一个国是公论,其二则是‘野议’之所。” 许凝似懂非懂,“请兄明示。” “所谓国是,就是在万殊之事中求得一是。国是被上下两层之人操持,在上的君主操持国是,可以成为诛赏大权;在下的君子操持国是,则可以成为予夺之公议。无论国是,抑或公议,其根本点必须是‘公好恶’,不能由庙堂之上的肉食者们予取予夺。” 许凝明白了,他们是想成立除了朝议之外,有议政权力的在野党,功能类似于英国的下议院。 想到这里,她有些痛心疾首。从这样先进的政治思想,到了清朝,竟然退行到了半奴隶制社会。 黄宗羲话锋一转,饶有兴趣地问她:“近日我正在研习佛学,请世贞为我解答一二。” 许凝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笑意盈盈:“知无不言。” “释迦牟尼的空空与二程张载的生生之理,世贞如何看待?” 许凝思索良久,声音清缓:“大约孔子生于东鲁,东者生方,故礼乐文章,其道皆自无而有;释迦生于西方,西者死地,故受、想、行、识,其教皆自有而无。” “妙哉妙哉!”黄宗羲被这新奇的言论弄得哭笑不得。 众人吃酒唱歌,兴尽方返。 顾显喝得比她还多,踉踉跄跄。 许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在月光冷辉之下,心中充满畅快。 这是一群有希望的年轻人,她深深地被这巨大的希望所感染。 有那么一瞬间,她明白了所谓“结党”的意义,结党的最开始,大约不就是一群有着共同理想和爱好的人们聚集到了一起吗? 只是这共同理想有好有坏,执行路线更是差异巨大。 她腹诽,反正我入的不是蒋介石的国民党。 不过说到蒋介石……很久没跟林从周写过信了,明天就写信问问他冶炼进度。 十几天的时候倏忽之间就过去了,还有两天就到科考日子,象晋焦虑地在房间内来回踱步,许凝却心情畅快,不时出门找黄宗羲和张溥吟诗喝酒。 后天考试,许凝难得没有出门。 乡试、会试的竞争之激烈,远远超过现今的高考。明朝秀才中举的比例多为30:1比一,中举率约为3.3%。举人中进士的比例,多为20:1,录取率约为5%。可见金榜题名之难了。 没有时间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是崇祯即位后组织的第一次科考,学政严阵以待,考前验明正身的环节也严格了许多——进科场之前要裸身检查。 许凝本来准备了枪替常用的假皮肉,以求不被发现女儿身,瞒过搜检。 但这天去棘围外看,她心下一沉。 戒备森严,断无可能。 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她来到卢象晋的房间,“象晋,过来帮我个忙。” 象晋不明所以,乖乖来到她的房间。 她塞给他一瓶金创药,“一会儿直接洒在我身上。” “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许凝抽出一柄短刃,剥开衣领,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她找准左肩旧伤口的位置,咬紧牙关,将短刃捅了进去,鲜血汩汩喷了出来。 象晋颤抖着站了起来,脸色煞白。 许凝冒出一层冷汗,强行打起精神,又捅进右腹一刀,终于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伏在床檐,整个人因为剧痛蜷缩得痉挛起来。 “还不来上药……要看我痛死?” 象晋哆哆嗦嗦地洒完了一整瓶金创药。 “……你这是……为何?” “明日……科场搜检,为了万无一失……我只能用此下策。” 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冷汗涔涔。 象晋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失声叫:“你不怕死?!” 许凝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有分寸。而且命硬,不会死。” 象晋毛骨悚然。 崇祯三年八月,南京庚午恩科乡试如期举行,江南才子,齐聚金陵。 乡试共考三场,每场三日,第一场在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 开考前夕,许凝和卢象晋离开会馆,穿过秦淮河畔,沿西大街步行向东百余米后,她抬眼张望,一座气势宏伟,神圣庄严的建筑群赫然出现在眼前,高大的牌楼上写着:“南京贡院”四个大字,“明经取才”“为国求贤”分别题于两旁的石坊之上,众多学子缓缓有序步入龙门。 验明正身之时,人人都需要脱光检查,她甚至看见了自己前面那位考生白花花的屁股。 轮到她时,她半个身子都裹着纱布。 揭开纱布,深红发黑的血痂,混杂着仍在缓缓冒出的淋漓鲜血,让检查的侍卫全部倒吸一口冷气。 “小生……路上为贼人所伤,只能……如此,请大人海涵。”许凝强忍疼痛,又揭开腰间的纱布,立刻汗如雨下。 侍卫呲牙咧嘴地看着她纱布下血肉模糊的惨状,“过过过,不必看了。”
第75章 关公 八月的南京,本是暄夏沸腾似火,却细细地下起雨来。 密密麻麻的号舍里,坐满了远道而来的两万多考生。 许凝坐定,收敛了心神。 为了这天,她已经努力了太久。 抬眸望向号舍外,丝丝烟雨飘摇而下,恰似银珠落瓦,流苏挂檐。 她叹了口气,忍住肩头和小腹的剧痛,开始研墨。 拿到试题,纷繁的书仿佛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许知章、荆玉公、邵夫子、李江陵和卢象昇的句句教导如在耳边。 我很幸运,有很多好老师。 她提笔蘸墨。 天光渐渐变暗,雨水淅沥滴落,溅在她低伏的脊背上,薄薄青衫洇湿一片。 江南贡院又称南京贡院、建康贡院,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科举考场,中国南方地区开科取士之地,也是秦淮风光带重要组成部分。其规模之大、占地之广,居中国各省贡院之冠,创中国古代科举考场之最,仅有明一朝,全国就有半数以上官员出自江南贡院。 号舍在明远楼东部和西部,为士子考试食宿之所。号舍左右两壁砖墙在离地一二尺之间,砌出上、下两道砖托,以便在上面放置上、下层木板。 号舍充分体现了科举考试的公平,因为考生不论高低贵贱,不论家庭经济状况如何都可参加科举,科考不仅是考核成绩,也是考核考生的人品。 考生面前有一些考篮,是考生进考场时带进来的,里面装了一些干粮和考试用具如笔、墨、纸、砚等,但考生带的干粮必须切开,以防考生作弊。 雨水下了整整三日。 她叹了口气,轻轻吹了墨迹,叠好第一场的十页考卷,右上角“许衍”二字沾了水汽,洇开几缕墨色。 起身拉铃唤考官收卷时,恰逢考场暮鼓敲响。 周围的人陆陆续续鱼贯而出,她走出狭小的号舍,脚下一软,险些昏厥。 “公子小心!” 一双手扶住了她,许凝回头定睛一看,是吴梅村。 他身着朴素襕衫,眉眼沉静,气质淡然。 “前几日在游船上,公子还好好的,临到考试怎么伤成这样?”他看着她衣服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面露不忍。 许凝只好撒谎:“会馆里遇到了盗贼,一番搏斗之下便如此了。” “太猖狂了!公子可曾报官?” 许凝脸色苍白道:“无妨,考完要紧。” 回到会馆,许凝艰难地洗了澡,好好清理了伤口。 第二场考试又是三天,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有些烦躁地看着檐下如流苏一般的雨水。 心中默念,静以养心,敬以润身。 第三场考试的三天,竟是酷热的炎夏。 蝉鸣阵阵,闷热无风。 她不时听到隔壁考生痛苦的叹气,甚至还有不知何处的哭嚎。 肩上和腹中的伤口挨了含有盐分的汗水,愈发痛楚万分。 许凝写字的笔有些颤抖。 再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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