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波流贼,我从兖州一直追到了凤阳才将其剿灭。彼时已经是八月中旬,我便想着顺路来看看你们两个。” 他捧起来她的脸,鼻头一酸。 “你胆色如此之大,这一面......若是最后一面可怎么办?” 许凝伸开双臂搂住他,眼泪滑落到他冰冷的铠甲之上。 “我在凤阳,夜夜梦见你在路上被人劫了,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抽泣着,堂堂八尺男儿哭得不能自已,“没想到是你自己伤了自己。” 许凝也哭,但觉得有些好笑:“我又不会把自己捅死……流了血换来个功名,相公说说值不值?” 她还是第一次叫他相公。 他喜忧参半地看着她弯弯的眉眼:“再过不久,你也要去庙堂之上做相公了。” 她下定决心,把鸦片之事告诉了他。 不料卢象昇居然苦笑道: “我本就无意子嗣,更不愿意你受生育之苦。” “他若想夺妻,尽管来试我卢某人的刀。” 许凝无奈摇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所以说年少性情未定,不能去沙场。连我在沙场这两年,也感觉自己性情有变。” “变得怎么了?”许凝眼底划过一丝忧虑。 “也许是……冷血。我在西山,提刀杀了二百三十一名义军。” 他神色痛苦,“我何尝不知道,若不是连年灾荒、官逼民反,怎么有人想上梁山为匪为寇?这些人,本来全都是良民……” “.......我百身难赎。” 许凝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抚摸着他鬓边越来越多的白发。 两个月前,义军在卢象昇的辖区内很被动,他们准备南下攻打滑县,却被卢象昇侦知,卢象昇便在中途榛莽中埋伏重兵,“贼至猝发,大破之”。 卢象昇接着视察饱受战乱之苦的乡民,军民皆为之感奋。义军困顿无路,屯集于顺德之小西天山中,卢象昇驻军内丘西的东皇寺,与前来应援的游击董维坤合围义军,取得大捷。 义军又败走临城西山,受到卢象昇和董维坤南北夹击。卢象昇先设伏于石城(顺德临城西南)南,同时亲率300名精兵追击。 此役中,卢象昇身先士卒,奋勇杀敌。他追至一危崖前,义军恃高射箭抛石,他的部下纷纷落马倒毙,本人额头也中箭。 据载,发箭射中卢象昇者,乃此股义军之首“蝎子块”,“蝎子块善射,发三矢,一矢落象昇貂领,一矢殪中军,一矢从象昇眉间过。镞眉有血痕,贼骇曰:卢公似有三眼,真神人也。(贼)不敢逼。” 然而,卢象昇毫不退却,弃马步战,与敌兵短兵搏斗,随军皆与敌军奋勇力战。 《明史》也有载:“象昇提刀,战益疾。贼骇走,相戒曰:卢廉使遇即死,不可犯。” 从此,义军闻卢象昇之名,皆惊骇失色,并给他取了诨号“卢阎王”。 次日,卢象昇又击溃敌军于青龙冈。他在军中的得力助手、游击董维坤却在冷水村(顺德临城西)遭到义军的围困,重伤阵亡。 “董维坤……是治军的好料子,我本来要擢他为副将的,”卢象昇神色悲痛。 他夙夜的忧虑、痛苦和折磨,融进了他的面容。 如今已经不再是那个明朗温润的少年,风霜和忧郁刻进了他深邃的眉目。 “我们回家吧。”许凝喃喃道。 “从运河走,我们先去洛阳看看,”卢象昇盯着她,“我知道,你一直很想念洛阳。” ---- 文中引用为史实
第78章 杨树 又休养了几日,几人和卢象昇带来的仆从和军士们一起动身去洛阳,一行人约二十人。 从江南走到中原,仿佛是从人间天堂来到炼狱。 说是沿着运河走,河道早已经干涸。 龟裂荒芜的田野间,成群饥民正在游荡,死气沉沉犹如行尸走肉。 禾苗早已枯败,野草亦不得活,树皮更被扒个干净,不时能看到辛苦寻水的皮包骨头的百姓。 饥民们看到骑马的卢象昇一行人,无不露出畏惧愤恨的神色。 看着卢象晋马背上的干粮,一群饿得红眼的汉子竟要上前开抢,被杨陆凯一枪挑翻。 入夜,群星璀璨,露宿荒野。 卢象昇把许凝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把她放在一棵杨树下,杨树的树皮已经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光溜溜的白色树干。 顾显则带着卢象晋,到附近捡拾荒草枯枝生火,卢象昇去吩咐军士们遵守纪律。 杨陆凯正在拿着一根细小的树枝在地上写字。 “杨兄想要识字吗?”许凝因为疼痛面色苍白,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是,只是没有老师,我又笨……”杨陆凯尴尬地挠了挠头。 “那要是许某当你的教书先生,你看够不够格?” “许先生都中了举人了,当然够格。” 许凝笑道:“那我便教杨兄识字,等我伤好了也请杨兄教我武功可好?” 杨陆凯惊喜不已,“在下定当竭尽全力!” 卢象昇走回树下时,正看到许凝捂着肩头,在认真地教杨陆凯识字,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有些疲惫地坐下来,一身铠甲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方才我去那边,遇到一帮牙侩,说要给自家老爷收丫鬟和家奴。” 他取下凤翅盔,放在干涸开裂的地上。 “两斗米一个女孩,三斗半一个男孩。” 卢象昇面露不忍,发丝在秋风中飘荡。 杨陆凯叹气:“我娘也是逃荒去的大名,她说她十岁那年,全家人都饿死了,她把自己卖给我爹,才活了下来。” 岁大饥,人相食,不是夸张。 史书记载,“自去岁至今,一年已不见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之蓬草,虽曰谷物,实类于糠,其味苦涩,食之不过免死。 至十月蓬尽,则剥树皮而食,树皮中惟榆皮最善,乃杂以他皮而食,亦得稍缓其死。 至年终,树皮又尽,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冷而味腥,虽少食,亦易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 民有不甘食石以死者,始相聚为盗。而一二稍有积贮之民,则被劫不留一物。 彼饥民以为死于饥与死于盗,死相等耳;且与其坐以饥死,何不为盗而死,尚得为饱死鬼乎? 最可悯者,则在安塞城西一带之地,每日必弃一二婴儿,其号泣而呼父母者有之,其食粪土者有之,至翌日则弃儿无一生者。 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饥民所食。第食人者必非康健,彼等亦不出数日面目赤肿发燥热而病死,因此死者枕藉,各县于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 许凝想起五年以前,那个煮婴儿的母亲,心里一阵刺痛。 真荒谬啊。 二十天以前,她还在歌舞升平的南京城中与复社众人作诗论道。 可这几日的种种见闻,让她又处于沉重得恐怖的真实世界。 顾显点起了篝火,众人在火光映照下都心事重重。 这几日,他们看了太多的人间惨剧。 有哭泣着埋葬父母的半大少年,有饿得红了眼的老人磨刀霍霍砍向老妇…… 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孩子的哭声。 “娘,娘……我不要跟着他们走……我不想当家奴……” 接着是女人的哭骂声。 “家奴也比饿死好!你这个讨债的……要把我和你爹都逼死吗……” “娘……娘,你真不要我了吗?” 许凝听不下去,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卢象昇把她一把摁住,声音不容置疑:“我去看看。” 走到那孩子跟前,是个哭花了脸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 他父母更是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身旁站着个沉默的青年,身板看起来还强壮一些。 看来这是他们家的大儿子,生存不下去便只能卖掉小儿子。 几个牙侩骑着马,正气势汹汹地捏着手里的鞭子。 “我乃大名府兵备副使卢象昇,你家的孩子,我要了。” 他狠狠瞪了那几个牙侩,几人立刻知趣地走了。 他拿出一些银子给了妇人,那妇人立刻痛哭失声。 妇人拉过了大儿子,和男人齐向卢象昇重重磕头。 “大人善心……菩萨保佑……” 那差点被卖掉的孩子却倔强地抹了一把泪水,坚决不肯跪下。 妇人骂骂咧咧地踹了他一脚:“没有良心的崽子!还不谢谢大人!” “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君师,凭什么跪?” 卢象昇心下暗暗佩服起这孩子的心性来。 安抚好了他父母,卢象昇牵着他枯瘦的小手向篝火处走来。 他弯腰平视这个倔强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 “我叫仲钦,十岁。” “姓什么?” “我本姓刘,父母既然弃我,我名从此便只有仲钦二字。” 众人无不暗暗惊叹。 这孩子年纪虽小,也瘦得惊人,却目光炯炯,眉宇之间刚烈俨然。 许凝从背包里拿出干饼和水递给他,声音清缓:“仲钦可曾上过私塾?” 那孩子扬起脖颈,不让泪水掉落,声音却呜咽。 “我只上了半年,爹就不让我读了,他说家里的钱得用来给哥哥娶媳妇。” 许凝心酸不已,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仲钦以后就跟着这位杨兄一起来我这儿学认字好不好?” 不料这孩子竟庄重地跪下来,给许凝磕了个头。 “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杨陆凯本就是个实诚人,这孩子一跪,他脸色又红又白。 正欲咬牙下跪,许凝吓得急忙扯住他的衣袖,“杨兄使不得!” 她汗流浃背,顿觉压力倍增。 一旁的卢象昇却笑出了声。
第79章 告别 赶了六七日路,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洛阳。 洛阳的受灾情况显著好于南阳,城外是熙熙攘攘的难民。 许凝直奔川上学馆,不顾痛楚,策马上山。 她在门口榕树下栓好了马,尚未敲门便已经哽咽。 近乡情怯。 下定决心敲了门,一名中年男人缓缓开了门。 她作揖,“魏先生,你为何在这儿?” 魏长民定睛看了许凝半天,卢象昇和一行人马才上了山。 “是……许衍公子?” “是。” 魏长民重重叹气,“你来得正是时候。夫子已经病重多日,只说是在等人,恐怕……时日无多。” 许凝腿一软,几乎昏过去,卢象昇急忙搀起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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