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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要和嫂子一起去科考，象晋傻了半日才接受这个事实。 卢象昇翻阅了象晋的书稿，认真地对象晋说道：“你们二人年纪相仿，你经义基础比她扎实，她策论写得比你好，你二人务必博采各自长处，不可偏废。” 象晋老老实实回话：“是。” 整日里忙于公务，许凝和象晋又忙于读书，卢象昇于是雇了张岩的妹妹岚姑娘在署衙里，平日里帮衬着做饭洗衣。 岚姑娘十五六岁，古灵精怪，十分可爱。她因为家贫，没有上过私塾，但因为哥哥张岩悉心教导，也颇通一些文墨。 她爱笑，许凝总觉得她很像《红楼梦》里的史湘云，喜欢得不得了。 已经到了暮春夏初，暄气渐渐浮现。 署里的几棵樱桃树上樱桃熟了，岚姑娘便张罗着要上树去摘。 象晋慌忙拿来凳子扶着她上树，许凝则死死扶着树干，生怕她摔下来。 象晋急出了汗：“我都说了我去摘，你怎么就是硬要上去？” 樱桃树枝繁叶茂，岚姑娘清脆的声音从重重绿叶之中传出来：“你太重了，会压坏树的！” 许凝苦笑。 两人心惊胆战地看着枝头，只见岚姑娘轻巧地在树上穿梭，几乎如履平地。 过了半个时辰，树下的二人已经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岚姑娘已经灵活地跳下了树，臂弯的竹筐里是满满当当鲜红欲滴的樱桃。 她额头的汗水亮晶晶的，笑嘻嘻地塞给象晋一颗：“给你的，这个最大了。” 象晋脸色霎那间变得通红，呆立当场。 “……谢谢姑娘。” 许凝在一旁忍俊不禁。 傍晚在走廊下背书时，许凝悄悄问象晋：“你是不是喜欢岚姑娘？” 象晋又顿时脸色通红。 “我……还没有功名，不敢肖想。” “那就是喜欢！跟你哥一样是个呆子！” 许凝把书卷成卷，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他的脑袋。 “这样好的女孩，等你功成名就的时候，早就被人抢走了！” 象晋满脸委屈：“八月秋闱，我哥肯定不让……” 许凝的八卦之魂正熊熊燃烧，却被突然在连廊拐角处出现的卢象昇打断了。 “不背书，聊什么呢！” 两人都吓得不轻，下意识地要躲他的戒尺。 许凝几乎算有些谄媚，转身捧出下午摘的一篮樱桃，“尝尝，下午摘的。” 卢象昇用警告的眼神狠狠扫视了二人，提着樱桃走向书房。 象晋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能跟我哥一起过日子，嫂子真是女中豪杰。” 许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以前也这样吗？” 象晋有些犹豫。 “汪姑娘去世之后……他才这样的，以前好像还没这么凶。” 她心里慢慢泛起来酸酸的感觉。 也许他的温柔，已经在上一个人里耗费了大半。 夜凉如水，一轮孤月高悬。 许凝睡不着，从自己的床上跳下来，鬼鬼祟祟地溜到卢象昇的床边。 二人虽成亲了几个月，还是分床睡——因为许凝怎么都觉得，两个人睡在一起很奇怪，仿佛自己的私人空间被侵犯。 她趴在床边，看熟睡中的卢象昇。月色下，他呼吸均匀，睫毛在鼻梁上投出一层浅浅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冷酷严肃。 他其实……挺好看的。 不过他在她面前有时候会露出悲怆脆弱的神色。 跟汪小娘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应该年轻一些，温柔一些，或者，更明朗一些。 我想这些做什么？ 我是在……嫉妒他的亡妻吗？ 许凝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要回自己的床，却发现裙角被卢象昇扯住。 她吓得周身一震。 他正浅笑着盯着她，“小娘子为何夜里盯着我看？” 许凝一时语塞，终于鼓起了勇气：“……你能给我讲讲汪小娘子吗？” 卢象昇喉结涌动。 月色倾泻，桌上的樱桃鲜艳透亮，酸甜微涩的果香弥漫在空气中。 “她……名字是婉仪。死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大。” “她母亲曾经以为她是个儿子，所以不喜欢她。她姐姐能嫁给富户汤家，她就只能……嫁给我这样的寒门子弟。” 他眉眼低垂，陷入回忆。 “她不爱说话，但很爱笑的。她喜欢画本，我就买了很多画本。可是我对不起她……我没能照顾好孩子。”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抬头看许凝，她已经哭得颤抖。 她眼睛通红。 他看着抽噎着伸出双臂来抱他的许凝，突然感觉心里的某个撕裂的伤口慢慢地关闭。 “实不相瞒，她和孩子走了之后，我……甚至想过陪他们一起。” 许凝死死搂住他，“可是她要是在天上再看见你，岂不是要伤心死？” “我们都好好活着吧，”她抹着眼泪在他耳边喃喃，“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我们是带着别人的那部分活下去的，”她泪光闪闪的眸子在他哀伤的脸上游移，“故人都已经融化在我们的骨肉和血液之中。” 他的侧脸在皎洁的月色下映衬如玉。 万物更新，旧疾当愈，告语碌蒙，黩别龊丑。 这是新的一年。 宁远城内。 程宿从头痛欲裂中醒来，冷汗涔涔。 他又梦见了无垠的血海和厮杀。 梦里，许凝狼狈地伏在他的脚下泣血，告怜哀求，求他不要再误入歧途。 而他冷冷地逼视她，“求我，贱妇。” 她难以置信地仰望他，雪白的脖颈上青筋跳动。 她踉跄着站起来，从刚才的哀哭中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把剑横在颈间，她神色恍惚，决绝地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 她说，你读过司空图吗？ 她明明什么都懂，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但她还是选择了死。 她说：你的世界里，戾气取代了道义，天地气象充斥着残暴，丑陋和恐怖驱逐了美丽。 所以她毋宁一死。
第71章 石窟 暮春时节，杨柳依依。 卢象昇从繁重的公务之中解脱出来，慷慨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他起了兴致，要带着许凝和象晋去寻访古迹——响堂石窟。 响堂石窟分为南响堂山石窟、北响堂山石窟（含常乐寺）和小响堂石窟（水浴寺），最早开凿于北朝。 北朝是中国南北朝时期存在于北方五个朝代的总称，包括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和北周共五个朝代，历时140余年。 山路蜿蜒盘绕，道路两侧怪石参差、溪涧纵横，时有河流奔涌挡住前路。转过一道山峰，远远可见重叠巍峨的石窟坐落在远处的山间，青砖从繁茂的树丛间钻出。 山风浩荡，松柏婆娑，十几棵古树根系盘曲虬结。 石窟的入口掩映在几处残垣断壁和砖瓦堆垒之中，三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清理出一个可供人出入的洞口。 走进石窟，豁然开朗。 石窟借山岩开凿，受印度犍陀罗造像风格的影响，窟顶浮雕有大型的覆钵体和塔刹，整体外观呈现宝塔的形状。 精美的莲花藻井，曼妙动人的飞天，整个洞窟精致小巧，洞壁广凿千佛，气势恢宏。只是墙壁四周黝黑的斑迹似乎在向每一位来访者诉说这里曾在灭佛运动和朝代更替中被残忍地焚烧过。 象晋喃喃道：“洞中一刹回，世上未千秋。” 许凝惊叹：“此句有‘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冼炼之风。” 三人抬头望着美轮美奂的莲花藻井，虽然熊熊烈火为其带来了不可磨灭的“伤痕”，但中心的莲花图案依然色彩明丽，在千年岁月流转中显得更加亦真亦幻，难以移目。 莲花图案周围是异形的飞天造型，这是北朝人对佛国圣境的理解与向往。 卢象昇问他们二人：“说到了空潭泄春，你二人可曾读过司空图的生平？” 象晋摇头，许凝踌躇道：“只知道李唐倾覆之时，司空图拒绝了朱温请他出山的邀请，绝食铭志而死。” 卢象昇长叹一口气。 “司空图出身官宦世家，奈何生在末世，一生颠沛流离。他唯爱作诗，其诗文含蓄澹远。” 石窟外的树枝伸进了窟内，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卢象昇缓缓触上那抹绿色。 “他为人纯熟精明，通晓儒释道三家，懂明哲保身，不是一个冥顽愚忠之人，也绝不是不知变通的人。你们觉得他为何绝食而死？” 象晋皱眉：“唐亡之际，韩偓选择了避祸到南方去，表示对朱温弑君的不合作，其实也说得过去。” “做忠臣良相有很多种方式，未必要搭上性命，”卢象昇望着许凝，“你说呢？” 许凝出神地望着头顶那朵被焚烧的莲花画。 半晌，她喃喃道。 “他的死……不是道义上的选择，是关于美学的选择。” “他学了一辈子诗，日月、流云、修竹、潭水就是他的生命。” 日光斜斜地透过洞口，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她注视着卢象昇，缓缓说：“朱温支配的那个世界，太恶、太残暴、太丑陋了，作为一个对‘美’有洁癖的人，他无法与之同存于世。” 司空图所写的《二十四诗品》中，“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是“豪放”之风的境界开阔；“如渌美酒，花时返秋”是“含蓄”之风的欲露还藏；“杳霭流玉，悠悠花香”是“委曲”之风的幽婉曲折；“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是“纤秾”之风的生机勃发；“空潭泻春，古镜照神”是“洗炼”之风的明澈纯净…… 诗不只是司空图的信仰，也是他的生命。 卢象昇看着她，神色从震惊开始变得奇怪。 他轻轻开口，声音如同空谷幽涧：“我现在觉得，同意你去科举，是个错误。” 他苦笑：“以为你能够圆滑处事，谁知你内里，比我还要不适合官场远甚。” 回署衙的路上，三人骑着各自的马，沉浸在和煦的春风之中。 夕阳下，卢象昇骑着盗骊在二人之前踽踽独行，但他突然勒马回过头来，定定地盯着许凝：“我日后若是死了，不许自戕。” 许凝满头雾水。 他的神色却从来没有这般严肃过，声音也沉峻悲伤，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发誓。” 许凝眼睛一酸，“好，我发誓。” * 《二十四诗品》是唐代诗人司空图创作的一部古代诗歌美学和诗歌理论著作，形式上由二十四首四言诗组成，因此又名"诗品二十四则"。不仅形象地概括和描绘出各种诗歌风格的特点，而且从创作的角度深入探讨了各种艺术风格的形成，对诗歌创作与欣赏等方面有相当大的贡献。这就使它既为当时的诗坛所重视，也对后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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