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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凝被分到了刑部，她腹诽：“这次真要完成父亲的夙愿了。” 除了观政之外，她还要准备六月的庶吉士选拔。 庶吉士选拔，是从具有科举功名的人中选拔优秀者入禁中修业，命著名文臣为之师，予以专门培养并给予优厚待遇，从二、三甲进士中选拔，予以专门培养的制度，大致可以理解为当今清华北大的定向选调，只是人数极少，每三年选择最多不过四十人。 庶吉士都是从新科进士中选拔，也即新科二、三甲进士应是参选庶吉士的基础条件。除此之外，有时还有以下条件： 首先是年龄条件，一般为不超过四十岁；其次为文化素养条件，如弘治六年大学士徐溥奏准新进士必须“有志学古”且其“词藻文理有可取者”，也就是说二、三甲进士必须具有超出一般进士文化素养的实力才能获得参选的机会。 庶吉士虽然是由阁臣“会同吏部、礼部堂上官”考选，但在其中实际上阁臣特别是首辅起着更为重要的作用。 天启五年六月，熹宗也说“选馆系国家重典，远嫌疑、绝请托，责在辅臣”。因此，该选成为阁臣发挥政治影响尤其是营造人脉的重要手段。 刑部观政其实并没有具体事宜，除了按时上班，她主要是认识了一些同僚，分在刑部的进士之中，她主要认识了杨廷麟和张缙彦。 张缙彦字濂源，河南新乡人，与卢象昇同岁，三甲四十八名，生得眉目清俊，飘逸出尘，每天爱抄写佛书禅语。 杨廷麟三十五岁，字伯祥，江西清江人，二甲四十六名进士。性格耿直端方，勤学好古，但爱骂人，十分尖酸刻薄，许凝每次都听得乐不可支。 短短十几天，杨廷麟便已经给刑部众人都起了外号。 “那曹郎中看似和蔼，其实饱食终日，十分无能，乃纸糊郎中也。” “于主事溜须拍马，实在为我所不齿，不如叫他‘舔痈主事’。” “那徐光启身为礼部尚书竟然入了那天主邪教，尤为可恨，拜神尚书！” 张缙彦每次听到这些犀利的吐槽，都会双手合十，闭目塞听，“造孽造孽，皆为诳语也。” 好不容易寻了个休沐的日子，许凝直奔钦天监去找罗雅谷——这些教士们从来不给自己放假，只管呕心沥血地工作。 找太监递了句话进去，许凝约他在教堂相见。 傍晚，四月的阳光余晖洒落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玉兰花的芬芳洇染上了许凝的青色绢质公服袍。 许凝见到了罗雅谷，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看起来病得厉害，曾经一头美丽的棕色卷发如今几乎变成了灰白色，本来就高的身材配上他如今瘦得离奇的身躯，显得像个摇摇欲坠的骨架。 深邃的眉眼如今透出深深的疲惫与忧虑，连他那标准的意大利笑容如今也染上了几分苦涩。 “许公子，好久不见。” “罗先生，你……怎么病成这样？”许凝甚至不知应该如何寒暄。 他缓缓拂起长袍坐在凳子上，重重咳嗽起来。 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抚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他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娇鸾的朋友。” “我爱她。” 太直接了。 许凝不知如何接话，尴尬地揉着太阳穴。 “为什么……” “因为爱她，我的心每天都在被地狱的烈火焚烧。她是我的莎乐美、我的拔士巴……” 他重重地咳嗽起来，神色无比痛苦。 莎乐美，是希罗底(希律二世的第二任妻子)的女儿，希律二世(巴勒斯坦伽里黎的统治者)的继女。其母因施洗约翰指责她通奸，阻止希律二世娶她为妻，而对施洗约翰怀恨在心。遂将莎乐美作为其复仇工具，指示她以跳舞取悦希律二世，以换取圣人的人头。 不久，希律王难以控制他的感情，对继女莎乐美产生迷恋。而莎乐美自己对圣人施洗约翰的爱被遭到拒绝后，因爱生恨，在为希律王跳七重纱舞时乘机索要圣人的首级，最后亲吻其头颅。最后，莎乐美得到了与圣人相同的命运，被处于死刑。 拔示巴（Bathsheba），是《圣经》中的一个重要的美女，她原来是大卫王下属乌利亚的妻子。有一次大卫在房顶上行走，看到拔示巴在洗澡，他就爱上了美丽的拔示巴，诱奸拔示巴怀孕后，大卫借故杀死了拔示巴的丈夫乌利亚，引发了上帝的震怒。 上帝惩罚大卫，刀剑永远不离开他的家，并杀死了他们通奸而生的长子。 引用一段《明朝那些事儿》的原文： 我们列举出五个官员，给他们分别命名为甲、乙、丙、丁、戊。 这五个人的职务是这样的，甲是兵部侍郎（三品），乙是礼部郎中（五品），丙是刑部员外郎（从五品），丁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戊是布政司参议（从四品）。 这五个人中甲、乙、丙、丁都是进士，戊是举人出身，他们在兵部大堂相遇，分清官位后，按照秩序坐下，大家开始谈话，由于说的不是公事，自然要从出身讲起，此时戊一定会先退出。为什么呢？ 因为他够聪明！ 虽然他的官位在五人中排第二，但人家谈的是进士的事，你一个举人连殿试都没有参加过，凑什么热闹。 这就类似现在开口问学历，他是北大，我是清华，您呢，总不能说是克莱登大学毕业的吧。 这个时候上去无异于自讨没趣。而且这些进士出身的人十分喜欢讲登科时候的事情，一开口就是想当年老子如何在殿试中应对自如等等，就如同《围城》里的那句名言“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时不时就会抛出一句。其实他很有可能是答非所问、慌不择路爬出去的，谁知道呢。 这是见面的第一步，摆出身。 下面是第二步。大家既然都是进士，那就好谈了，谈下一个问题，何时中进士的。 一谈之下，甲是洪武十六年的，乙是十九年的，丁是二十二年的，丙资格最老，是洪武三年的，这就类似今天见面问人：您哪一届毕业的啊，喔，是师兄啊，失敬失敬。当时可不是说两句就能解决问题的，这个时候，那三位就要向丙行礼了，这是规矩，不管你官和年纪比对方大多少，遇到比你早登科的就要行礼。 这是第二步，摆资历。 第三步就是比名次，哪怕都是进士，也有个优等名次的问题吧。甲说：我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乙笑一下：我是二甲进士出身；丙也笑：我是二甲第十五名。 如果这个时候丁说：我是庶吉士。 那几位马上就不笑了，乖乖地站起来行礼，这是因为庶吉士实在来头很大。 在所有的进士中，只有一甲三人可直接进入翰林院，二甲和三甲中挑选精英考试才可成为庶吉士，他们的职责是给皇帝讲解经史书籍，并帮皇帝起草诏书，是皇帝的秘书，权力很大，到了明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是庶吉士不能当大学士的惯例。 这三套摆下来，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将来多多关照，有空拉兄弟一把，科举势力就这样排定次序，形成强大的力量。
第85章 金骷髅 四月底，桃花完全落尽的日子里，邓玉函去世了。 许凝没能赶上他的最后一面。 他的住所寒酸破旧，只放了一张床，一张瘸腿的木桌，以及半屋子的书籍。 葬礼上的罗雅谷神色悲恸，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许凝心脏抽痛地看着钦天监的教士们鱼贯而入，悼词由徐光启主持。 徐光启已经七十岁，头发花白，身躯佝偻。 他声音悲壮而沉痛。 “有生有死，无古无今，挟舟扛鼎之徒，断布蒙轮之辈，威能却日，力可驱山，限至时来，难逃此矣。 府君讳玉函，万里迢迢之西夷义士也。府君德厚仁宽，言词婉雅。士子之风邈矣，为人之道爰彰。故合松椿比寿，龟鹤齐年，疹起膏肓，忽归大夜，享年六十有二。 一生克勤克俭，无儿无女，惟虔诚圣心以感上苍，一片丹心遗我大明。 江山日月所到之处，天下何人不识君？ 人生自古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哀哉邓氏，名镇京师。 人生倏忽，风烛难留。圹门永闭，万古千秋！” 树影斑驳，春风温柔。 一群道士有序走入法场，踏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步伐。 一名小道童用稚嫩的声音吟唱起《金骷髅》： “昨日荒郊去玩游，忽见一伏白骨白骨骷髅， 嚣然无语卧荒丘，冷愀愀，风吹败叶满径满径堆愁， 骷髅啊骷髅，眷属无音恩爱恩爱全丢，雨打风筛今几秋， 恨悠悠不闻人语惟听惟听溪流，骷髅骷髅！半世形藏恍似惶似浮沤，富贵功名怎到头。 枉营谋金珠万斛难续难须咽喉，骷髅啊骷髅！ 一旦无常万事万事全休，想是前生总欠修， 广愆尤光阴迅速顷刻顷刻难留， 奉劝人生急早修莫悠游。 早求解脱同赴同赴瀛洲。” 许凝苦笑，心中想：他老人家信的是天主教。 唉，这也算是入乡随俗吧。 她并没有觉得荒谬和讽刺，这间小小的院子里，每个人都神情肃穆悲痛，他们有着不同的发色和肤色，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来自欧洲各大顶级的修道院，也有来自中国五湖四海，操着不同口音的官僚。 这就是中国，个人的信念和道德力量，可以胜过一切信仰和国籍、肤色的分歧，将几十个乃至一百个完全不同信仰的人，聚集在这破落寒酸之地，静静地听一个小孩唱金骷髅。 葬礼结束后，罗雅谷和她一起慢慢地走回钦天监。 他们聊死亡。 罗雅谷缓缓地说，说到底，死亡并不存在。那是去露水里，去微风里，去天上的星星里。人变成类似树木汁液的东西，变成宝石的光芒、鸟儿的羽毛。 而女人，引导他滑落向死亡。 “她们逼人犯罪，促人当英雄，也使人变得糊涂。衬裙下有地狱，亲吻里有天堂；那是斑鸠的鸣啭、蛇的扭动、猫的魔爪、大海的阴险、月亮的无常。” 他说，你能理解吗？ 她点点头。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理解？ 她能理解古代人，能理解古代的外国人，却理解不了现代人。 聪明的现代人能理解聪明的古代人，反过来，聪明的古代人甚至能超前地理解现代人。 没有“现代理解古代”，那只是现代蠢人的傲慢。 只有智慧能理解智慧，情感能理解情感。 从来都只有智慧与情感之间的直接沟通。 时代之间，是永远无法沟通的。 她鼓足了勇气劝他：“去找她说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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