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途经午门外长街,提刑台上吏兵在泼水刷洗,扫出的血水一级级淌下石阶。几日前这里恍如阿鼻地狱,惨不忍睹。现下已然随着残留血迹洗淡,在民众谈论声中渐渐消散。 这一刺皇案重现乾坤黑白,主犯定罪择日凌迟处死,大快人心。 朝臣于昭清殿山呼摄政王英明决断,无数明言暗喻效忠的折子涌向钩戈殿,倡议摄政王入主东宫的声势益发如日中天。 可就在午门外提刑台上行刑的当天,摄政王自登昭清殿以来唯一一次告病缺席朝议。 起初流言四起众说纷纭,不到一日,坊间说辞连番变化直至天翻地覆,说的传的全是摄政王仁慈,即便是审判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忍见其受剖肉剔骨之刑。口口相传,一时摄政王仁德之名广为称颂王都城内外。 “从前本宫看薛怀明与付襄结党营私,轻易左右朝堂舆论风向,对此深恶痛绝。”凤丹堇站在窗前,钩戈殿枕着天边残阳,如血的光芒笼罩着她,“没想到有一天,本宫会亲自用到这把武器。” 今安作为百官代表前来探望,聊表问候一二句:“今日朝会殿下缺席,底下官员生出不少议论。” “无妨,让他们说。谋逆之祸已经将本宫架上刑台一回,现在本宫是洗清所有嫌疑的无辜人。那么从前掷向本宫的刀剑流火,如今都将反过来为本宫所用。本宫越是遭受非难,他们越要一遍遍翻出过往证据为本宫正名,越会拥护本宫。” 听这人言之凿凿,今安难得有些感慨:“殿下难道每一次都能算无遗策吗?” 短暂的静默。 扎进大朔心脏的华台宫,千千条广道铺射南城北州,天下之大,无所不及。站在其中却只能望见天穹倒扣四方宫墙,铸成牢笼。 凤丹堇眉眼浸没在灿烂的落日余晖中,辨不清在看哪个方向,她说:“不能。万事易料,人心难测,人心一错足以令我满盘皆输。然而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更是本性。我提防着所有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信。” “但是……” 凤丹堇没有再说下去,她阖眸沉默,久久伫立。而后她转身离开这空有远天囚檐的窗前,却忘记唤人送客。 拖曳着象征摄政权柄的蟒衣长袍,凤丹堇一步一步走入深暗内殿,在她身后,一重一重帷帐次第斩下。 提刑台上灯明三天三夜,于第三夜的戌时三刻彻底熄灭。 至今只余一地血水。 车轱辘滚滚行过,今安扔下轿帘,不再看远去的提刑台。 虞兰时坐在对面看她,他摘了帷帽,鸦黑鬓边簪一朵粉蔷薇。 浑然不顾头上顶着这朵蔷薇是多么的滑稽,他就这么顶了从院里到出门的一路,看得阿沅哑口无言险要自戳双眼,来往奴仆皆是望之兴叹。现在府里人都在传王爷养的外室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 还是今安心善,替他戴上顶帷帽。至于那朵蔷薇,暂时来说,虞兰时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摘下的。 落下的帘子遮去人群奔忙的外面,虞兰时道:“行刑的拟诏是在翰林定的。” 今安抬眼看他,道:“你看过了?” 虞兰时:“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大学士以此办了一次清谈会。” 今安点头:“是那老迂腐能做出来的事。” “贪欲贪不可得,便要生妄鬼,妄鬼蒙耳障目。”虞兰时念诵出其中一二句,“虽然说以史为诫,拿笔人只要把事情头尾客观记录就好,但是我写的时候却发现——” 今安接口:“发现果然很难抛开私情罢?” 虞兰时点头。 今安笑着说:“这是自然,翰林院又不是佛寺,用不着遁空门。再说,你们的一二点私情改变不了什么史记。历史嘛,总是由胜利者裁定的。” 虞兰时不由得发怔。 “而且这些条条框框对你没用,都是过耳就忘的东西。” 虞兰时下意识道:“我有抄录记下——” 伸手撩过他鬓边蔷薇的花瓣,今安说:“你要是真听进去这些东西,早就应该离我远一点了。” 虞兰时嘴唇开合,说不出辩驳的半个字。 闹市后出城门行上半个时辰,一声吁马,地方到了。 看不到边界的一片湖,像一滴蓝墨水落入湖中央,湖心深,湖边浅。远处白鹤离群而起,掠过湖面,振向云边。一艘四面落帘席的船舫泊在湖畔。 “是片野湖。”今安拨开荒草往船舫走,边走边道,“王都城风潮好文雅,看不上这个地方。没人来,倒便宜了我,被我划入私地。” 船桨搅动清波,船舫慢慢行到湖心处。船栏俯瞰,深邃无边际的一面蓝宝石。 虞兰时扶栏,乌发大袖被风扬起,“像是——” “一条江。”今安席地坐在矮案前,从半撩的帘下看湖面云影,“我头一回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看岔,支条船想着能划去哪儿,路上经过条小河才发现这里是下游湖,小船划不出去。” 虞兰时坐下问:“是什么时候?” “好久了。”今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头年进王都城的时候。” 那时的今安初入王都,位极人臣,面对各方逢迎目不暇接,很是过了段放浪形骸的时候。诸如什么一掷千金笑、醉卧美人膝,等等等等,都是平常事。 高位者哪里会有什么清规戒律过往,虞兰时第一回 听今安讲得这样详细,很是——他面无表情:“好玩吗?” 今安笑起来:“好玩啊。” 于是某人开始呷起未曾谋面之时的陈年老醋。吃醋的方式也别致,半点不声张,垂着双浓睫密密的桃花眼盯着地上,怎么逗弄都不看人。 今安兴起,徐徐讲到她又在某位名动王都的花魁房中,听了一夜琵琶声,“再是人间难得几回闻的仙乐,连听上十天半月,也剩不下什么滋味。但我得装呐,那些人想看到的是从贫瘠地头出来、被滔天富贵迷了眼的土包子。我得如他们的愿,他们松懈了,我才能走到他们中间。” 现在轻易说出口的趣事,在当时一步一寸刀尖,今安继续说:“无论我如何附庸风雅,到底是一个外来人。有一天我装累了,请旨回北,不抱希望,也理所当然地被拒了。我便知道,原来有人说过的我会死在这里,是真的。” 虞兰时目光向上,看见今安脸上仍带笑,她随手一指外头,道:“喏,我就骑马乱晃到了这湖边,找到条别人丢的破船,想看看能去到哪里。” 无功而返。 今安一回头,对上虞兰时湿漉漉的看流浪小狗似的的目光,“你这什么眼神?” 虞兰时忙低头掩饰,迟疑片刻,道:“然后你来了洛临。” 后来的故事都是彼此经历过的,历历在目,算一算就是两年时间随风流过。 “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王都城。”今安支腮看他,“那么从前说的过逐麓江北上,到连州菅州,再到王都,你竟都去到了。” 虞兰时说:“我还想去更远的北边看看。” “哈。”今安拍手,“那可远着呢。” “有多远?” 今安不假思索答:“骑马兼程三日三夜。” 虞兰时轻笑:“不算很远。” “仔细一算确实不算远。”今安低眸,戏谑道,“但那里的酒肯定能烈倒十个你。” “还有呢?” “还有——”今安支起一条腿,手臂柱膝看远天,“跑马的草原无边无际,但你需得小心不要踏入沙漠太久。沙漠比草原更宽更广,夜里一场风沙就会洗去一支商队的踪迹,还有骗人的海市蜃楼,死都不让人死个痛快。” 虞兰时看见今安眼中的光,轻声问:“有这样的湖吗?” “自然是有,草原部族依着河源湖畔起源,繁衍生息。为此,部族间少不了要来几次切磋,争夺谁是地头的主人。” 虞兰时有些惊讶:“原来还要打架。” 睨一眼他的大惊小怪,今安接着说:“看上哪个男人女人的时候,有其他人同时看上,也要打架。” 为这截然不同的风俗瞠目结舌,虞兰时面上揣揣,问:“那我在那边是不是没有机会了?” 今安笑了一声,忍了忍没忍住,拍案笑得前俯后仰,看得虞兰时满脸莫名其妙。 “难说。”今安好不容易停下,缓平气息道,“打架你肯定只有挨揍的份,但美人嘛,总会有其他人为了争抢你打起来的,你坐着挑就行。” 这话说的,虞兰时看着对面格外有经验的人,不由得问:“你挑过几回?” 今安抬眼回想:“忘了。” 肯定是多到数不清,才推托说忘了。虞某人继续就着以前事拈酸吃醋。 “时不时是有些男的女的凑上来说话,可惜不耐揍,被我打回去几次后,就再没人来了。”今安目光从虞兰时脸上挪到他鬓间的蔷薇,很是惋叹,“谁能想到呢?” 虞兰时嘴角的笑怎么压也压不住。 天南地北说了一通,西坠的金乌张翅振下光芒,将湖面幽谧的蓝墨吞吃尽。远山近水,目之所及,皆是辉煌的火烧色。 阿沅从后头呈出酒菜依次摆上矮案,退下。 肚儿圆滚的黑坛子,今安揭开上头红封,酒香四溢。 今安神情很是怀念,道:“在以前,这酒只有打仗后,将军才会装看不见让我们偷喝几口。” “是庆功宴吗?” 今安摇摇头:“战后没有庆功宴,不管有没有打赢,都会死很多人。因为不知道后面是生是死,所以打仗前有机会的兵士都会回家,同亲人同挂念的人见面团聚。” 引酒入杯中,今安递一杯给虞兰时,与他轻碰杯,噔地清脆声,“第一杯敬你。” 虞兰时抬眼。 今安举着酒杯,懒洋洋笑着,表情像在胡说八道:“说起来还未贺过你金榜题名。第一杯便敬来自靳州洛临城的虞兰时,贺你一举登科,蟾宫折桂。” 两指宽的白玉瓷杯中盛满日照,眼前人意气风发,虞兰时看着她,道:“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祝酒词了。” 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水再引,今安举杯,略略停顿,“敬你的冠礼。” 虞兰时捏紧酒杯。 今安还记着这遭,“这样一来,也算我之前没有说大话。” “不算,”虞兰时搁下酒杯,极其认真道,“冠礼上有满堂宾客。” 这有何难,今安一指远处,十分理直气壮:“这么多的白鹤,也算是满堂、满湖宾客了。” 话音一落,湖上一只白鹤引颈振翅而起,而后又是一只,一只又一只接连乘风直上。鹤翅在天际交织成云翳,掠过檀紫夜幕,掠向东天浮现的镰月。 到场的宾客全飞了,今安抬起的手指还没放下。 船上一时风止人静。 虞兰时眼里浮起笑意,又说:“冠礼上还有正宾为我梳发戴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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