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当即越案去抓虞兰时背上飘飞的发带,牵起一段给他看,目露得意:“好巧不巧,今天你的头发是我给你梳的,新梳的。” 雪青发带横过虞兰时眉宇,他瞳眸极亮,满是今安的身影:“冠礼上没有你。” 今安一怔,手上一松,发带被风重新扬起。 虞兰时说完举杯,袖下一饮而尽,他的目光至始至终注视着今安,饮罢将空杯倒给她看:“我喜欢今天的冠礼。” 镰月吊起夜幕笼进人间,船桅撑高灯盏,曳行天与湖之中。
第154章 見天光(七) 两杯酒饮下去,虞兰时的脸红了,红过鬓边蔷薇。他的酒量就跟手中盛酒的白玉瓷杯一样,一眼看到底。 许是酒气过盛,今安看着虞兰时撑不住地扶额一低头,那朵蔷薇花摇摇欲坠。她伸手帮他扶正,碰掉一片花瓣,花瓣掉落乌木案面。 今安手指下挪揉虞兰时眼下的胭脂色,好笑道:“你的酒量还是这么差。” 虞兰时闭眼偎进她掌心,呢喃着:“不好喝。” “也是,洛临城天热,不像北边,烈酒才好暖身。”今安说,“有些时候,一口烈酒是救命药。” 在今夜,虞兰时数次看清今安眼里的思念,他问:“你想回去吗?” 虞兰时仰着脸,几颗星子落在他眼中,今安循着去望见天边流过的星河:“想。” 她说着低眸又笑:“区区骑马三天三夜的路程……” 烛火斜斜照了眼前人半身,勾勒轮廓眉宇,她明明在笑,却满是寂寥。虞兰时看着她,没有说话。 “第三杯,”今安斟了酒,双手捧着酒杯倾洒,“最后敬我故乡的天与地。” 酒液淅淅沥沥,溅落一案星光,穹顶倏忽拨转,镰月过中天。 “……这一颗,在北边沙漠里看会大得多,亮得多。”今安扯着虞兰时袖口去到船栏边,指着北天上亘古不变最闪耀的那颗星辰,指给他看,“可惜星辰之下是个实在穷困潦倒的地方,除了天地大些广阔些,找不到一点长处,江河都不肯从那里路过。” 今安往前追了几步,“无论多少次我们迷失在沙漠戈壁中,这颗星总能指引我们找到回家的方向。” 红衣如火,衣袂发带在今安身后搅乱夜雾,她在今夜自由得像风。 虞兰时顿一顿足,跟了上去。 长风浩荡,掀乱发袖。虞兰时跟着今安从船头奔到船尾,再从船尾奔到船头。他们在午夜追逐着漫天星辰。 偶然一道流光极速划破长夜,二人驻足兴叹。 嬉笑推攘间,虞兰时鬓边的蔷薇在风中刮落,摔在甲板上,捞也不及,花瓣摔散一地又被卷落江、卷去天上。今安只来得及捡起剩下的小半朵,残花可怜兮兮地被捧在掌中,今安扭头看虞兰时,他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要去你院子再摘一朵。” “好好好。” “还要你给我戴上。” “行行行。” …… “若是有一天你去到北境,一定要去最北边的均望城看一看。那里有抱城而建的攻防墙,横亘东西近千里,夷狄动向都将在我们的瞭望台监视之下。”今安枕在虞兰时腿上仰看夜空,“虽然我离开的时候,城外只垒起一堵墙。他们在墙下为我送行,说等我回去,就可以登瞭望台看群山。” 听着她的描述,虞兰时仿佛看到北天破晓下,巍巍城桓绵延不绝,连贯沙漠与绿洲,不禁感叹:“一定是壮丽非常。” 湖中央船波轻晃,今安闭上眼,已经要沉去故乡的梦中,久久,道:“我们倾尽十二州之力,建起大朔抵御外敌的第一道戍卫线。从此以后,夷狄军队的马蹄声再不是噩梦,再不能随意践踏来去,百姓会在城墙后安居乐业。” “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黎明前的最黑暗,星辰消逝,镰月无光。 棕木马车穿风破雾一路疾驰,赶在早市喧沸前进入王都城门。 马车吁停,车夫下去叩响虞家后门。 车里。虞兰时拉着今安的手不放,还惦记着他的蔷薇花,恋恋不舍道:“下值后我去找你。” 今安一顿,面色如常道:“今天我有公务,会忙到很晚,改日罢。” “好,都听你的。”虞兰时扶帘又回头,“到时我们再去湖上泛舟。” “好。” “像昨夜一样。” “好。” “看白鹤看星星,喝多一壶酒、不,两壶。” “好。” 今安无有不应,虞兰时回头数次,终于说无可说。 门檐悬下的灯笼光探帘而入,镀上车中人的发衣,她的眼眸、探出红袖口的指尖,皆裹着无比温暖的光晕。虞兰时定定看着,放下车帘,上前抱住她。 临分别的怀抱密不透风,虞兰时说:“我真喜欢昨夜。” 应门的是名仟,他已经对自家公子的夜不归宿习以为常,自觉拿着披风出来接人,垂首等虞兰时一步三回头。主仆二人站在屋檐下目送马车远去,直至马车拐去巷后许久,返身进门。 虽然熬了一个通宵,只刚刚在船上长榻闭目歇过片刻,但虞兰时不觉得疲惫,沐浴一遭后,剩余酒意也消散干净。窗外起了灰蒙蒙的雾,院里渐渐有洒扫行走声,虞兰时站在镜前绾发着官服。 镜中的桌子上搁着一朵蔷薇,零零散散的花瓣枯卷着,香气萎靡,过不久就要招来蚊虫。 花是不像样,但对虞兰时意义非凡:“还能养活吗?” 名仟左右为难,委婉道:“应该是不能的,公子。” 名柏出主意:“公子,可以种在院子里等来年开花。” 蔷薇花种是能种,但是得有蔷薇结的果实种子才行……名仟看着当即兴冲冲往外走的虞兰时,只得咽回了实话。 等主仆三人在院里大费周章地寻好地方,精心挖了土埋了花,刚好到平常进宫的时辰。 循着府街旧路到华台宫外,递牌进东华门,路上遇到相熟的二三同僚,互相见礼说几句平常话,再同行一道往翰林院点卯。 翰林院的长长日光被书架切割,无数藏书典籍,一拿一放,再抬头就是半晌过。晌午用膳。晌午过,早朝口谕递回来,教习开始着手分派拟诏修辞润色的任务。 是前大司空薛氏满门的问罪拟诏。 “……不连坐满门,只处斩以薛怀明为首的一干主犯,其余罪不至死者论罪定罚。凡薛氏门庭为官者皆降五级,九族内男丁终生不入科举——” 翰林院诸人听闻口谕,连连赞道:“连坐牵连无辜者众,早有朝议废除一条。摄政王有此胸襟远见,摄政王英明。” 近日来,摄政王美名屡屡传播。 眼下这一桩拟诏一出,当年燕氏满门冤情,就这么被轻飘飘揭了过去。反而是上位者兵不血刃,在朝野中广收人心。 虞兰时在众人议论纷纷中定一定神,继续抬腕落笔誊写古籍。 这一低头又是半晌过去,快到下值时分,沉静许久的翰林院中慢慢起了走动说话声。 虞兰时笔下写到卷尾,绷起的神思微微松懈。她说了今天公务会忙到很晚,或许他可以在翰林院留久些,顺道在揽云楼定几样酒菜带去她府里等。就说、就说昨晚喝多酒胃口不好,要陪着一起吃才行。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总不好再赶他回去。 笔下越描越慢,虞兰时看着白宣一角出神。 卢洗拍他肩:“兰时兄,想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虞兰时猛一回神,好险没把写好的整幅字画花,匆匆收尾,将宣纸晾干卷起插入画缸。 卢洗手揣袖里等在一旁:“前些日子城里大街小巷挤满各州诸侯的车轿,根本没地方下脚。趁着今天清净,兰时兄不如一道去游玩?” 说着,平日里相熟的几个同僚也一并来邀请虞兰时,三言两语附和:“贵人禁忌不一,之前怕一个不小心惹祸上身,我们连门都不敢出。” “今天城门路上的军备都减去好些人手,街道宽敞,又值入夏时节,泛舟游湖最佳。” 泛舟游湖。 虞兰时将毛笔浸入笔洗,拱手向几人道:“今晚有约在先,只能辜负各位一番好意。” 诸侯每年定期述职一月加之近日乱事频发,不免滞留许久,各州随行兵士被拦在城外,千来人乌压压一片。言官朝议时就此弹劾过几回封地拥兵,皆不了了之,摄政王却久久不下令放人回封地,反有挟制削爵之嫌。以上东王为首的诸侯连番上奏,言辞激烈,终得摄政王首肯,定下归期。 这些事虞兰时早有耳闻,事不关己,现在再听,无端端觉得漏了些什么东西。 将洗净的毛笔擦干晾起,虞兰时边放下袖口,边问卢洗:“诸侯是今天出城?” 卢洗答:“倒也不是,菅州陈州连州等偏南边的说是路途遥远,昨夜便连夜回去了。其实说起远,不是西边的鲁番更远吗,但鲁番侯今早才同上东王一起出发,还道故友叙话,邀了——” 谈话中断,二人不约而同往门外看去。 门外庭院草木深深,风过雀飞,一如往常,又不似往常。 已经有人被扰得去推窗,疑道:“打雷了?” 看向窗外,外头万里无云,是晴天。天上不见乌云不见闪电,只有一轮昏黄的太阳在西边挂着,却有一阵一阵的轰鸣不断绝,越来越响。 屋里越来越多的人被惊扰,往门窗外面去探个究竟。 细听,说是雷声,却小得多,密集得像鼓点,像金石敲山,更像是某种声势浩大的天灾崩溃由远及近,无数山石洪水齐齐砸下地面才能制造出的动静。 屏息中,翰林院众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那不明声响变得愈发清晰靠近,连桌上茶盏都被敲震得荡起微波之时,那声响骤停,和来时一样突然。 死寂。 空前喧嚣过后,无尽死寂笼罩着翰林院,笼罩着整座华台宫,连树上鸟雀都安静异常。 好一会儿,角落里颤巍巍的一句发问:“是地龙翻身——” 轰! 一声远胜于方才百倍的霹雳凭空乍起! 轰! 惊魂未定又是一声,众人终于听清霹雳来向,在华台宫东华门外,过五里街巷,即是城门。 天灾人祸不能定,所有人再不敢呆在屋檐下,争先恐后涌出门去。惶惶然之际,许教习从外头冲进,他探到风声,脸色惨白:“谋逆、谋逆!是谋逆——” “上东鲁番诸侯于城外二十里处合兵,改道往王都城而来。说是、说是华台宫中有乱臣贼子弑君篡位,人人得而诛之!” “定栾王今日送诸侯出城,在城外遭伏,生死不明!” “叛军现下已到城外,正举撞木攻城门——” 山石洪水席卷之声原来真的不是打雷或地龙翻身,是成千上万的马骑蹄铁汇集,齐齐踢敲在地面震起的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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