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望今日这一遭,莫要叫本侯失望才好。”话落,赵戊垣掉转马头,当先冲去山顶,身后兵马接踵跟上。 卫莽在后面嘀嘀咕咕:“这人真是装相。” 今安抬头望着,须臾下了结论:“不是他。” 豢养江寇,在山上凿开这一处险地养兵,而后干脆利落抛了这步废棋的背后主谋者,不是赵戊垣。 那么是谁。究竟是谁。 太过轻易的结论,使得卫莽不敢置信:“王爷就这么信他这一番绕来绕去的鬼话?” “在徐章昀说出他们互相来信时,赵戊垣的嫌疑就去了七八成。能有这样蛰伏心性的人,怎么会在其他人手上漏了马脚。” “那么王爷你邀他来这里的目的是?” 今安不语,举目望向群兵奔赴的山顶。 自然是探一探这位远道而来的邻居。若能谋事,便称友。若不能…… 也尽早除了这迟早要长成苍天大树的劲敌。 —— “王爷不在。”小淮从树上跳下,挡在来人面前,“你来做什么?” “小淮公子忘了?”虞兰时彬彬有礼地道:“上回我说要习武,你说你来教我。” “少跟小爷来这套!”小淮自从上次那件事情后,已经看透了他的伪善,“都是你接近王爷的借口,别以为小爷看不出来,小爷迟早和王爷说清楚,扒了你这只狐狸精的皮!” 少年只有他肩高,磨牙霍霍,一双眼里都是未遮掩的厌恶。 看来上次那件事做得确实有些过火,招惹了这少年的敌意。 他头一次做那种事,还没能控制好分寸。 可虞兰时又岂会怕他人的厌恶。 只要能达成目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做登天梯的踏板。 “你要和王爷怎么说?” “你怕了?”小淮上下打量他,眼里的得意要飞出来,“只要你滚出这道门,以后再不踏进来,小爷我就既往不咎。” 虞兰时闻言便笑了。 小淮有些怔住。 他见过这人在王爷面前的笑,眉眼弯弯,开心得眼里能溢出光来,柔弱得跟朵花似的,也做作得能让人吐出隔夜饭。 但绝对不是这样,嘴唇划起笑的弧度,眼神却是冷的,他说:“我拒绝,所以谈判失败了。” 小淮登时心头火起,就要挥起拳头,想起什么,又顿住。 虞兰时了然地看着他,“你不敢。” “我不想欺负小孩子,但你也可以尽管试试。” “还记得上一次吗,看看王爷究竟是信你还是信我。” —— 日暮,长队的骑兵从城外急驱而回,带着孤山上的肃杀寒意,刮乱了数条繁华大街。 王爷遇刺。 有人在山顶的密林中布了暗箭。 已有快骑提前回来禀报事情经过,燕故一立即下令封城。 小淮年少冲动,说要出去找王爷,一扯马缰就往外面跑,被燕故一命人绑了起来。 卫莽在府门前下马,冲着前头的燕故一甩下一句:“有内贼。” 他收敛了大嗓门,这一句只有燕故一听到了。 燕故一神色一凛,低问:“王爷呢?” “王爷带兵去追了。” “不是赵戊垣?” “那小子是最早去到山顶上的,伤亡不少。” 菅州侯到来不过两日,猎场之约更是兴起之话,而山上所有的布局都是燕故一逐步令人去办的。 闲杂人等早撤了个干净。 却仍防不住有人趁两城诸侯相较,借螳螂捕蝉之际,欲做那只最后的黄雀。 而那只黄雀,就藏在周围,藏在身边。 燕故一向来挂在嘴角的笑意没了,转头,眼尾线条下敛,眼里神色冷静残酷。 在冲天火光照亮的庭院前,站了许多人。他来回地,扫视着这些人的面目。 这些人,最低的也是官至从四品,个个都是安插在军中的主要位置,也都是跟着今安从北境过来的。效忠的宣誓历历在目,这些风沙磨砺成的铜筋铁骨,生死义气,这些人,本可以把脊背托付。 但是现在,不一定了。 燕故一抬手打落火把,振落的衣袖在空中犹如一道斩落的铡刀,他冷声道:“在王爷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不得私自出府。” “违令者,杀无赦。” 而其中到底有几人在故作镇定,抑或低眉谋算,就是下一步去一个一个揪出来的事情了。 燕故一转头叫来李管家,点着旁边呆立的虞兰时,“送客。” 虞兰时立刻上前两步。 燕故一知道他要说什么,眼尾轻瞥,薄唇一张:“虞公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你能做得了什么?” —— 马车远离了身后风声鹤唳的偌大府邸,门前没有点灯,里头火光蓬发,利刃声作响,黑暗下如一头咆哮闷在喉头的猛兽,匍匐着。 名仟在催促车夫再走快一点,车轮骨碌碌地急滚过凹凸路面,逃离这一片黑暗围拢的地头。 快回到阑井街时,迎面撞上了骑马带队的府里管事,“老爷命我来接公子回府。” 这一场骤变掀起的巨浪,席卷的不止一处。 府门外,虞之侃带人等着,这个一向对待家人对待独子尤其温和的人,在将入冬的寒意冷风中,生生冻硬了脸上的笑纹。 虞兰时走上前去,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迎面一道掌风刮来,半点没留力气,狠狠地将他的脸打侧过去,规整半束的长发洒乱肩头。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第42章 山嵐唳(二) 这一巴掌极重,从未有过,在嘴里刮出浓烈的血腥味,虞兰时接过名仟递来的帕子,往嘴角一按。 拿下的雪白巾帕上一抹血色刺眼。 不用看,也知道火灼针刺般疼痛的左脸上现在是什么情状。 抬头,对上虞之侃的脸色,他正咬紧牙关下颌隐隐抽动,极其生气,也极其失望。他压着声音质问道:“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这场对话是在书房进行的,廊前门上灯火挑暗,管家已经去了夫人和老夫人的院里打点,粉饰太平。 夫人疼爱得之不易又自小病弱的独子,只把他当成了笼里羽翼未丰、受不住外头风雨的金丝雀。听之任之,几近溺爱。硬不下心肠,还要做慈母多败儿的践行者。 书房中。一身白衣的少年跪在凉砖地上,腰背笔挺,长发如墨缎,半掩着左颊上涨红的掌印。不辩不驳,不肯屈服。 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虞氏起兴于商贾,前几代确实是登不上台面的铜臭家。但登富极便仰贵仪,祖上留下的庇荫足够子孙不必再摧折腰骨。到了虞兰时这一辈,是真正框在礼仪模子里塑成的。 他不曾违逆长辈,不曾行差踏错,一步一步地照着早就铺陈好的光明大道成长着。只要他心无旁骛地走下去,即便日后在官道商贸上无所长,做不到光耀门楣,也能守正自身,一生顺遂。 一如他的名字,兰时。良时,春时。不求功业远大,但求所有的美好愿景都能伴随左右。 可是今夜,虞之侃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以往的过于纵容,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 如果不是今夜城外生乱,府里闭门时名柏说漏了嘴,虞之侃现在怕还被蒙在鼓里。原来眼前这个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已经三番四次前往定栾王府。瞒着他,瞒着所有人。 私交密切。 “你可知那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利欲熏心,无恶不作。你去那里,无异于引火烧身,跟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又有什么区别!” 虞之侃实在气极,抬手一扫手边的茶盏,瓷器碎裂在虞兰时脚边,溅上衣袍。 门外的辛管家听到声音忙忙进来,左右为难,只得劝道:“老爷息怒,老爷息怒。老夫人与夫人那边尚未知情,莫要惊动了她们啊。” 虞之侃勉强按下心头火,又听底下跪着的人终于出声。 “父亲息怒,孩儿知错。”他说。 “你知错?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我错在不该不自量力,与王府中人来往。不该欺上瞒下,害得家人为我担忧。更不该以身涉险,将自己与家人置于险地。”他依次地,将脑子里已想过千百遍的一条条说出,平静地,漠然地,“孩儿知错。” 闻言,虞之侃一拍桌面,站起指向他,“好啊,原来你都知道,你都知道——”手指轻颤半晌,终于无力放下。 “各城诸侯间向来是狗咬狗,你死我活,举战便要倾数城之兵,哪里见得半点仁慈和对庶民的宽怀。今日能将你奉为座上宾,明日就能让你身首异处,不得善终!我告诫过你多少次,你仍去淌这趟浑水。”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我与那连州侯不过一封暗里递往的书信,便险些累得你殒命江上。你既然知道,便是已经想过悔过,却还是要去做。你究竟是将自己,将我和你的母亲祖母,将这全府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置于何地?” 在虞兰时的预想中,这场质问迟早无可避免,却不会来得这么快。 果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无从分辨,默然不语。久病带来的寡白面色在灯下几近羸弱,称得嘴角的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见他这样,虞之侃踱步半晌,终究动了恻隐,只当他有所回头,便说罢了罢了,“我不问你如今究竟与他人交情多深,又有多少往来。我只要你答应,从今以后,你和那些人断绝所有关系,再不能有任何明面暗地的牵扯!” 掷地有声,当头砸上,虞之侃势必要在今夜得出个结果:“你答不答应!” 屋内惊雷响后便是寂静,令人无所适从的寂静。 虞兰时攥紧了掌心,皮肤碰到了尖锐的物体,是方才茶盏摔碎的碎瓷,坚硬的,锋利的,避不开的。 他的沉默令虞之侃更加失望,心头无力,想起来道:“你莫不是觉得那些区区的救命之恩能做什么捷径?你以为是救命之恩,其实人家已经借着这份恩情从你老子这里,掏去了数万两黄金白银!” “我知道。”他回答,神情冷静,变也未变。 权势与金钱间不可能撇得清干系。虽然他的父亲一直妄想能划清界限,独善其身。 这场救命之恩一开始就掺杂了各方人等数不清的算计。从在那次宴上知道她的身份,一切他所捉摸不透的痕迹便都有了解释。 可即便开端尽是虚伪,人情假面都是恶意。 但又如何呢?结果不因人力而定,人心也是。 “你知道?”这事未对别人说过,虞之侃先是一顿,而后不由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 他跪在那里,正在张开的身骨撑着阔衣,笔直得像一株正在拔起的修竹,雪白的月光压着他。他对所有的错误一并揽下,不推脱辩驳,也不说一个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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