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究起来,今夜的这场雷霆指骂,像是与他无关,他毫无动容。与之前惯常彬彬有礼的举止相对比,一时间竟判若两人,陌生至极。 昏暗灯火下一瞧,仿似这具皮囊下叫什么贪婪恶鬼侵吞了心智,敢与亲父对抗。宁肯将家族一并拖入劫乱,也不肯回头。 虞之侃在这无声对峙间,突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虞兰时七岁那年,陆氏的外家来了些亲戚,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虞之侃和夫人都很高兴,以为同龄人的活泼机灵,能影响一下当时性子越发孤僻不爱开口的虞兰时。 等到仆人慌忙来报,表少爷被公子推下了锦鲤池,才惊觉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一群人急急赶过去的时候,落水的孩子已经被救了上来,面色青白正在嚎啕大哭。虞兰时抱着书站在一旁看着,神情无波动,更无歉疚愧悔。 气极问他,他仰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疑惑地反问不可以吗,原因是:“他太吵了,吵到我看书。” 当时的虞兰时已开蒙第三年,礼义廉耻的圣人之书读了厚厚一沓,却不知道读去了哪里。因为自身不喜,便将人推下了没顶的鱼池里,险些淹死一条人命,甚至毫无悔改之意。 因此即便当时独子年幼且病弱,走过几次鬼门关,虞之侃也没有轻饶了他,在夫人苦苦哀求下,仍将他在烈日下罚跪一天,禁足一月。 事后,虞之侃以为是自己教养不善,后面便将时间多放到这上头。而虞兰时自那一次教训之后,也再无差错,如他所愿地,循着丈量好的尺子循规蹈矩。君子风仪,行事有度,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除了些不善交际的寡言与沉郁,已然是很好了。 如今想来,哪里是变好了,分明是坏在骨子里,只是藏起来了,藏得这么深。 一旦挖根掘骨,便教人不寒而栗。 虞之侃真是想不通:“我自问在衣食金银上,从来对你是有应必求,究竟是哪里亏待了你?你竟然生出这种野心,要与虎谋皮!” “我并没有图谋追权逐利之事。” 虞之侃不信:“那是什么,什么让你躲躲藏藏不肯坦白?你这些日子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是什么? 大约是些说出来,便要教眼前人更为惊怒、甚至断绝关系的事情。 虞兰时垂下眉眼:“孩儿谨听父亲责罚。” 虞之侃终于没了耐性。 “好啊,好啊,你自己主意大了,敢起反骨了。但只要一天是我做这个家的主,就决不可能让你肆意妄为!” “把他带下去,关在院里。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第43章 山嵐唳(三) 染血的白瓷片被丢上黑木盘,修长五指在灯下莹泽如玉段,掌心、指腹数个破口淌下细细血线,淌过几处凸起的骨节,流到腕间,将他的一只手割得破碎。 这只手浸入清凌凌的水中,拨弄着,像拨弄往日他扶起调试的琴弦。 浑然不顾血丝缕缕散开,针扎一样密密的刺痛越加嚣张地刺进那些破碎的伤口。 直搅得一盆干净的水脏成朱砂滤过的。 终于,他玩腻了这自虐的游戏。 侧头望向屋外,门扇轻轻地在晃,外头是万丈流风,树梢顶上一轮弯钩,月辉落在院前,结了一地霜。 四下阗静,却有一片,鲜艳的衣角。像不知何时焚起的火焰,在这黑透冷透的夜里,扎进了他的眼。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夜色是浓重得化不开的暗,逢月庭里经年不变的高墙竹声,所有事物都是熟悉的。她也是熟悉的。 但是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所以是梦。 既然是梦,就无所顾忌了。 他伸手扯上她的裤脚,抓住了那片火焰,望着她说:“我没有办法了。” 她看他一眼,浅色的凤目里满是事不关己,随口应道:“哦。” 这一声,就解了他眉上千番愁绪,他轻笑一声:“你果然会这么说。” 这一片灼烧的火焰在他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入目生温的,不可触碰的。 间或坐在船波乱荡的窗前,一腿支起,一腿垂落,膝盖往下的那一截收至精巧脚踝的美妙弧度,就在裂开的赭红袍裾处露出,惬意轻晃。 间或出现在他的床边,撑颐小憩,闭上了那双流光四溢的眼睛。于是,从她鬓边落上他指间的一缕长发,就可陪他捧书读过半晌闲暇。 哪怕不及旁人心肠慈善,在随心所欲的梦里,他到底是个守礼人。 —— 今安在日月更替的熹白中回到定栾王府。 府院里经历一夜的惨烈洗礼,干戈横乱,空气中弥漫着未消的血腥味。 在这一夜间,燕故一揪出了数个细作。有的是这次猎场有直接干系的,有的是连带暴露牵起的。 瞧上去,有几张已经看了两三年的面孔。 面如死灰地低着头颅,其中一个犹自挣扎着唾向今安。 “妇人之仁,沦落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任人宰割,毫无志气,不若把你的位置让给其他人当!” 卫莽当即一脚踹上去:“放你娘的狗屁!” 那人被踹得眼歪鼻斜,侧头呸出口中血沫,往日恭敬的一双细眼爆出狠厉:“难道不是吗?我们跟着她从北境来到王都,吃了多少苦头,本想能挣个高位一辈子富贵,结果损兵折将到头什么也混不上,还落得这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你有没有良心?扒开你自己被屎糊了的脑子,好好给老子想一想,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把你从那一堆尸山里带出来的?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王爷救你,哪有你今天在这里叫嚣的份!当初怎么不让你死个干净!” 卫莽快气疯,上去几脚踹得人埋头吃灰骨头乱响,被燕故一拦住。 男人混不在意地笑了几声。能做出这事,他早已将自己得到失去的掰扯个干净,问心无愧地:“我自然是记得。可我这么多年的尽忠职守也尽够了!” “你错了。”这一句止了两人间的纠缠。 今安走到男人面前,看着他道:“你这三年的尽忠职守,可不是平白无故给本王的,你换来的是正四品武校尉官职,还有你家人一世的衣食无忧。” 哪有人能占尽这世间一切便宜呢? 坐在高位时,一切恭维效忠呼拥而至,捧上的赤诚义气多得随手拈看都是夺目生辉。 而当从高位跌下后,光明褪去后的阴影一定便会反噬。 已经比她预想中的好上许多了。 对上她漠然的目光,男人原本一直倔强扬起的头颅慢慢低了下来,他垂着青肿眼皮,满腔意气好似在这冰水浇头中冷却消散了。 他不是不念恩,但是人往高处走。他在这里看不到前路,争和不争一念之间,逐利的天平为他背叛加上了一点尺码,然后就走到了这一步。 “本王很佩服你的勇气,却也惋叹你的愚蠢。你若是真的聪明,就该藏得更久一点、深一点,等到本王对你完全信任,什么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你当年说的效忠没有做到,那么你被我救回来的这条命——” 男人不及再辩解什么,陡然瞠大双目。 寒光一闪,在空中扬起阵血雨。男人颈间裂开一条深深豁口,血泡咕噜咕噜着像砧板缺氧的死鱼吐出的。他目眦欲裂,眼前颠倒个天地,重重磕倒在凉地上。 含恨不肯闭的视线中,血液沿着银白剑尖往下滴,滴答滴答,溅湿了小片干净的青砖地。随后被黑底长靴踩上,走动间带起黏腻的红线。 今安环视院中所有人,“本王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今天,地上这个人就是你们明天的下场。” —— 好不容易空落一些的地牢又是满满当当起来。 付书玉持灯走下的时候听到遍地哀嚎,哀嚎声从墙这边撞到墙那边,跌宕不止,本就阴暗潮湿的地底恍若审清罪罚的十八层炼狱。 刑讯室里,燕故一正放下手中的册子,上面写满刚抬出去的罪犯招供出的东西。 灯火一晃,他抬头看来。 入目一片娇慵旖旎的桃红色,她鬓边的钗尾坠成暗处的一点光晕。 从头到尾写满格格不入。 两人每天在这楚暗无天日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过了好几日,已经将原先的硝烟味磨去了不少,剩下的就是怎么又要见到这个人的厌烦。 起码付书玉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付书玉做不了什么,按她的身板,但凡靠近那些落锁有栏的牢笼旁,怕不得被人反以挟持。 所以囚人的牢房是她的禁区。 她的日常职责无非是旁观一下刑审的血腥场面,递递笔墨,誉写笔录。说是职责,不如说是燕故一拿来磋磨她的工具,看看她那一副不识人间疾苦的面色,什么时候就要禁不住眼前的惨烈景象,匆促退场失败告终。 得以结束这场闹剧。 但一日一日,燕故一仍能见到这张鲜妍的脸,明眸善睐,从原先见着血便颤抖不停到如今的视若无物。 这双眼睛真是美啊。 让人想捏碎这双眼睛里那些与生俱来的、高人一等的东西。 夜里外头的动乱响了大半宿,方才路过府院前还见着仆从在洒水清洗,扫到边角的水渍带着未清理彻底的红色。人人讳莫如深。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付书玉是没资格知道的,但这座府邸的的确确遭受了一番变数,连表面的粉饰都起了裂纹。 就如眼前的人。 褪去了长久披在身上的人畜无害的皮,他抬起的眼中有彻夜未眠的倦意,更多的是戾气。 连往日不及眼底的嘴角那点子笑意都懒得装饰了。 看见她后,他的神情显现出一些不可控的暴烈,从黑黝黝的瞳孔,到绷直的唇线。大约是心情不佳,连她这个寄人篱下者的出现,都要被牵连。 他走近来。数番的唇枪舌剑过后,付书玉早已习惯,望着他。 他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唇角一扯:“你这些天见过几场刑罚了?” “数不清了。” 燕故一抬手捻起她的下巴,轻声道:“真是奇怪。这么久了,你还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吗?手脚这么慢,可怎么是好。” 这些天从犯人口中严刑拷打出的秘辛,他从不遮掩,反叫她抄录。像是要让她坐实细作的名号,迫不及待地将这些递到她手上,等她一旦露出马脚就痛快扫地出门或问罪。 自然是没有的。 “讥嘲你受了,冷眼你也受了。我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你这般执着,肯舍弃下荣华富贵来这里和我们演这么多天戏。” 不知不觉,时间流水一样,到洛临城已经快一个月了。付书玉到现在也把自己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这句话,说了太多遍,说到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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