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礼教严苛的富户贵子将仪表一项看得极重,而每日晨起冠发则是重中之重,但因着右肩伤处缘故,他一只手抬不上去,只有左手可用,一把头发又太多,便顾了左边顾不了右边,顾得了头发顾不了发带。 那幅常常垂至他半腰处的长发分明流顺如墨缎,此时在他手上却成了一团乱麻。 看他越拧越紧的眉心,和越发焦躁的动作,今安想,可能一把剃刀才是他此时的归属。 这么好的头发,剃了多可惜。 而且都不用剃,他自己已经辣手扯断了好些,像不知道疼。今安走近去看,那些断掉的发线就勾缠在他白皙的指缝间,很快被丢去草堆上。 她一走近,他便自然而然仰头。 对上视线,他先是一怔,下意识一退,头发都顾不上拿,劈头盖脸洒下来,毫无章法地乱飘乱荡。 他的动作霎时就凝滞住了。 像要僵成一座雕像,最好没有意识,最好可以随风扬掉。 今安不知他的狼狈心思,只矮身去拿他手上松开的发带,雪青色亮泽的长长一条,与他晾晒在外的衣裳同色,质地极佳精绣银线,与他此时穿的粗布衣完全违和。 就如他一样,大抵也没想过会经此一遭。 体面全无,狼狈全显。 偏偏还是在云泥之比的心上人面前。 正僵持间,头发突然被人触碰,麻意从无知觉的头发丝窜到脊椎,他彻底僵住。 她以指作梳向下理顺他的头发,顺到半腰,几乎没有碰到打结的地方,触感顺滑到像是一汪水流,凉丝丝的。 被手下极佳的触感吸引,今安有些爱不释手地握着多揉了几下,不经意碰到他的耳朵和后颈处。 似摸非摸,若即若离。 摸的人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倒是被摸的人僵直了身板,心窝痒到指节蜷曲也不敢动弹一下。 今安会扎的发式十分有限,可以说没有,常年在外轻简行事,着衣装束都是利落,一头长发经常是高高束成一把就算完事。最多是在必要的隆重时间绾上代表身份的金玉冠。 何况是男子发式,还是帮另一个人束发,手势别扭不说,好不容易系上发带也是松松散散地垮下来。 如是三番,今安突然又找到了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任她拿捏的人乖巧到出奇,被她不小心扯到发根也不吭声,还顺势往被扯的方向靠来,好方便她下手。 今安:…… 她停下手。 身前人微微侧头做询问状。 “其实你散着头发也挺好看的。”今安坦然道,绝不承认是自己觉得麻烦和不会束发的缘故。 “是吗?”被夸好看的人抓住了欣喜的重点,唇角翘起,又是迟疑,“可……”成何体统。 “这里又没有其他人,谁会看你衣着如何鲜亮又如何蓬头垢脸呢?”今安再接再厉地劝。 看他仍是下不定决心,她直接说,“只有我能看到,我又不嫌弃你。” 虞兰时心弦一颤,在这句话中败下阵来。 披头散发的后果就是在拱火烧水时,几缕荡下肩头的长发被火燎到,火苗顺势急窜而上。 亏得今安就在旁边,眼疾手快将还愣着的人一把扯退,再用袖子扑灭,才没让那把头发全献作篝火的燃料。 被火苗灼烧成焦卷的几缕掺在黑亮长发中,被他顶在头上格格不入地散发着焦味。 看着滑稽至极。 一向心大的始作俑者也沉默了。 今安清咳两声,试图推翻前言,“虽然你散着发也好看,但到底不大实用,还是扎起来罢。” 受害者只会点头,半点不觉得损失一些头发有什么,反倒一脸歉疚,“我的手受了伤实在不济事,只得麻烦你了。” 重担再一次交到今安手上,她苦恼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用了一根发带解决,将他的长发全掖到耳后低低束在后颈,被灼焦的那几缕被今安用匕首割断至耳际,便散在额前。 成事后今安拈着他的下颌左右打量几下。 果然,粗布荆衣不掩绝色,大抵如此。她随手折腾出的发式,他用自己的脸完美地适应了。 今安松了一口气,当下拍板敲定了他后几日的发式。 虞兰时在她面前何尝说过不字,眼里含笑,“好。” 即使她轻描淡写一句说过就走,也足以他摸着垂落肩头的发带笑上许久。 —— 打理利落之后,晨曦照到了屋顶上,今安打算循着昨夜的来路去探分明。 昨夜受了伤又发烧的伤患本应留在屋中休养,但伤患不肯独自留下。 拉她袖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要被抛弃了。 虽然打战时也多有伤重的兵士不肯轻易退下前线,但是今安对眼前这人的抗摔打能力的判断,一降再降。 暂且允了他出门走几步。 “那条无名河是逐麓江支流,沿途有渡口,等你稍好些我们上去找找。”今安指着被丛丛高木遮掩的方向给他看。 虞兰时不解,“为何要找渡口?” “送你回洛临。” 在她话落时他便停下脚步,看着她几步迈向前面,察觉无人跟上时回头问询他,“怎么了?” 他抬手捂上右肩,眼睫低颤,“我现在伤重难行,怕是禁不住裘安到洛临的数日颠簸。” 闻言,今安全无动容,反问,“经不起数日颠簸,便经得起同我一起的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吗?” 他这才惊觉匆促言语的悖论之处,几次张口,无言以对。 今安看出他的犹豫,走回几步,“你与我一同无故失踪,实在惹人注目。不论段风乾是广而告之还是秘而不发,有心人稍一打探便能查出。不如送你回洛临,掩盖掉你失踪一事,避过风头。且渡口大船多随行医者,对你的伤口痊愈也有好处。” 她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再妥当不过,总能在凶恶境地最快抉择出利弊。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可细细回想,从昨夜到今早,流落野外一事对她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他的存在,绊住了她不少脚步。 虞兰时,你真是不长记性。 总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温度,便妄想登天攀月。 但谁能告诉他出路? 低目雪白覆尽,生机全无,他轻声问,“那你呢?” 她无半点迟疑,“我自是留在裘安。” 就此沉默下来。 这阵沉默持续到他返回屋门前,扶帘顿足,忽然开口,“如果没有看到那朵焰火,我现在已经在回洛临的渡船上。” “焰火?”今安初初有些疑惑,反应过来,一时惊怒,“这就是你踏进那片竹林的缘由?” 他沉默着不辩驳。 “你一无功夫二无随兵。”想起昨夜,她称得上是声严色厉,“你能来做什么?找死吗?” “确实。”他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下场如何我昨夜也亲身经历了。” 围剿、追杀、中箭。 濒死的无力。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她出现的那一刻。 “但我想着你既是求援,就必是遇上难事,哪怕我一介蜉蝣之力帮不上分毫。” “我也想见到你。” 话落,他放下手中揪紧的帘布,转身振袖礼下一揖,袖口遮目不敢看她。 “王爷向来功过赏罚分明,草民只有借着引开追兵这一小小功劳,厚颜之下,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在今安满目荒谬中,他顿了一瞬,再无退缩地说出下一句。 “惟愿在草民伤病未愈前,能留在王爷身边。”
第99章 折桂魄(八) 从未有人跟今安讨过这样的恩典。 堪称挟恩图报又于己于人毫无益处的恩典。 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如何回答,看着门帘前拱手垂袖的人,他落在额前的发掩下深黑眉目,瞧不清真章。 姿态极恭敬,极倔强。 就如前言所说,当他唤她王爷,每每隐晦地藏着些地位权势的卑躬,看似卑微,实则强调她的金口玉言,无可反口。 他总是在这样的无要紧处展露些无伤大雅的小小锋芒,今安从不计较,除了今天。 她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不欢而散。 她一走,虞兰时的心便凉下半截,身后帘布摇荡不停,摇起的风灌进破开洞的心口。 方才说的不再是昨夜后他借病宣之于口的戏言,而是他不顾全大局摊开的一己之私。 自私极了。 从茅草屋前走去密林中的一行足印,不过片刻便被渐下渐盛的鹅毛大雪平去了大多痕迹。 或许她再不会回来。 他在说出厚颜求恩典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结果,但比起一再被推开,他宁愿在注定被推开前再试一试。 哪怕还是这个结果。 茅屋内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冷意在屋中四处流窜,将暗木打造成的各样柜架都刮出了不近人情的铁锈色。 不知呆坐了多久。 突然,外头门帘被人掀开,风雪涌入,有人大踏步走进。 虞兰时抬头,眼睁睁看她走来,几点雪粒落在她眉峰,称得琥珀瞳色妖冶。 她手中拿着早上拿出去晾晒的两件衣裳,黑衣雪青揉作一团,将将干透,又被雪浇,扔在他身上。 “把衣服加上去。”今安说,见他还愣着,无奈一叹,伸手揉他寡白的脸颊,“脸都白了,感觉不到冷吗?” 猎户留在这里的粗布做工粗糙,未镶棉布里子,单靠几层衣料勉强御寒,这人又在熄了火的屋子里呆了许久,脸和手摸上去跟冰块似的。 不是不冷,是已经冷到手脚僵硬,觉察不到寒意了。 既然脱了衣服就顺带将昨晚折腾出血但没时间换的伤口再换一换药。 他任由摆弄。 “方才挟恩图报的嚣张劲头哪儿去了。”她在换药间隙不忘睨他一眼。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低,相比起昨晚有些任性的语调,现在全是低落。 今安将他肩上的旧布条解下,清理创口上药,再将他已经撕得不成样的里衣撕开几条,“你一时一个脾气,倒真是教我难以招架。” 他面上一下便涨红,抬手捂上眉眼。 又听她说,“你想留就留罢,不必用到什么恩典。” 虞兰时一怔,放下手,转头看今安,高束的长发因她侧身泼洒在肩头,挠上他的颊侧。 在门帘漏进的一束微光中,今安偏首对上他的视线,“只是生死毋论,不计谁过。若你觉得无妨,就尽管留下罢。” 语气眼神皆是漠然,琥珀眼仁中映出他蓦然迸出惊喜的脸孔。 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惊喜的,争着抢着往鬼门关踏。 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情爱这愚蠢二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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