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笔尖一顿。 “这些都表症,表症之前的那些,才是里症所在,就比如这天儿罢,”萧老大夫指指窗外天空,又指指庭中养着荷花的水缸,“再比如这缸。” 初伏日,天气着实太热,连水缸里的莲花都被晒得没半丝精神。 “人心就……就好比如这缸罢,积郁太深,自然就……”他话音未落,天空先是闪过几线光,将原本晦暗不明的屋子照得雪亮,跟着“轰隆”一声炸雷。 跟着天就跟豁了个口子似的,大雨倾盆而下。 水缸很快就被雨灌满,不住往外溢水。 “就会这样嘛!”萧老大夫每每这时,总会带点蜀地口音,这种天该吃凉拌辣菜,他吩咐药僮,“去问问有没有猪头肉,多搁辣子!” 朝华记在心里,用绢帕拭了拭额上不住滚落的汗珠,收起医匣箱子,撑伞离开药舍:“我去看看病人。” 好容易下一场雨,可没添半分清凉意,溽雨蒸风,衣裳被雨气浸过湿氤氤贴在身上。 甘棠还想替朝华打伞,朝华摆手,快步走到小院中,几步路裙角就全湿透了。 芸娘跟三丫正坐在廊下看雨,陈婆子在摘药。 牛二嫂刚才撑着腰在骂天,此时得意洋洋着芸娘说:“你瞧,我把天给骂破了!” 只有哑娘还是缩在屋中,轻易不肯出来,这会儿她把窗户开了浅浅一道缝,手从窗中里出来接雨水玩。 朝华望了眼她伸出窗外的手指。 芸娘不是她要找的病人,牛二嫂将要临盆,只有在哑娘身上才能施针。 她冲三丫招招手,三丫飞快跑到朝华身边,她穿了件单衫,天实在太热,满头头发扎成两个小揪。 “哑娘的病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多了,萧大夫隔几日就换个药方,屋里已经没什么味道了,还在天天给她煮药汤洗澡。” 哑娘的病,都是陈婆子在料理。 陈婆子虽然嘴快些,但人是好的,她每回给哑娘擦洗,嘴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 先是骂哑娘不听话,骂着骂着,她就吸着鼻子骂别的,陈婆子骂人比牛二嫂骂人更难听。 可哑娘听着这一句一句的骂声,竟慢慢不反抗了,任由陈婆子给她换衣换被,有时陈婆子骂她臭,她也不会再发疯扔东西打人。 陈婆子说哑娘身上有许多疤痕,两只腕上还有很深的捆痕,都不知道那里的肉是怎么长出来的。 她虽然疯,可她知道好坏,给她用药汤擦洗,她也知道洗完之后不臭了,身上会舒服得多。 三丫眼睛亮亮的:“姑娘,哑娘的病能治吗?” 朝华攥住手,说了什么,又转身离开。 雨下得实在太大,间或有雷声隆隆,牛二嫂刚才还说天被她骂破了,这会儿又害怕的躲进屋子里。 哑娘那扇小窗越开越大,她把整只手伸出来接雨。 三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汗水,她没听见姑娘说了什么,但姑娘肯定能治好哑娘。 朝华说的是“不知”。 她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也不知能不能下得去手,若能治好,哑娘又会怎么样呢? 坐船回别苑时,雨已经停了。 湖面金光大开,天却比刚才还热,回到别苑时,几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屋里早就摆着冰盆,还用青瓷大缸精心养着几枝荷花,花叶花形都选上佳的,摆在屋中触目生凉。 青檀紫芝接过甘棠和芸苓的活:“姐姐们快擦洗去,冰汤也都预备了。” 芦根水和灯心水都煮好放凉了,绿豆百合汤都是冰湃过的,还有井水浸过的瓜果。 这才六月里,等到七月,太阳没升湖上就蒸人了,这一来一往间还是得备上冰,人才能好受些。 朝华匆匆擦拭过汗水,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看见椅子上摆了个考篮。 老藤编就,四角包银,盒盖和提梁两侧镂着吉祥花样,玲珑格眼,四面透光,进考场时方便搜检。 青檀道:“是老爷叫人送来的,说这个考篮是夫人当年特意找苏州工匠定制的,又轻便又实用。” 青檀抿嘴微笑:“老爷让姑娘把这个考篮送给沈公子。” 虽还未完婚,但沈聿一无父母二无长辈,由未婚妻子来替他预备考篮考具,总也是一片情义。 何况容寅用这个考篮考上了进士,贡院门前不知多少人高价求购,就为了沾一沾喜气。 朝华看了眼考篮,又望了一眼她随身携带的医箱。 她打开医箱,取出针包,摊在桌上。 甘棠换过衣裳回来,看这架势就知道姑娘要擦拭银针,预备了清水软布,又放下内室软帐,隔帐问:“姑娘,晚膳要用些什么?要实在怕腻也总该吃些鸡丝冷淘。” “不用。”朝华低头擦拭着银针,顿得片刻,“今日是初伏罢?” “是。”甘棠笑应,“要不今儿的天怎么会这样热。”这才头伏,到末伏且得熬上四十天呢,也不知这每日往返,姑娘撑不撑得住。 “让厨房给我预备羊汤来。” 甘棠先是一怔,跟着笑了:“好!我这就去!”眼看着朝华人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该多吃些滋补食物才好,偏偏越是热越是没胃口食荤腥。 成日冷淘素面,哪能补养人? 往年从没像今年这样瘦得那么厉害,此时听说姑娘想喝羊汤,甘棠亲自去厨房吩咐。 朝华又道:“再去把唐妈妈也请来。”
第73章 麻沸散 华枝春/怀愫 三伏宜伏不宜动。 朝华还是日日出门, 她坐在舱中都难耐酷热,洪娘子每日撑船更是难挨。 芸苓打扇子扇出来的都是热风, 恹恹道:“怪不得说天下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呢。” 今日不是她跟船,她预备了两长竹绿豆百合汤,撇去豆子只要汤,又往汤里搁了好些碎冰。 提着串在长竹筒上线绳带上船上,让洪娘子也能饮上些解解暑气。 靠岸之后,朝华提着医箱大步往医舍去, 洪娘子捧着还冰的竹筒, 到宅后屋中去纳凉。 这会儿天还早, 萧老大夫才刚起床, 他打了一段八段锦的功夫。药僮儿提了食盒送来早饭:“大夫, 今儿吃羊肉汤面!” 萧老大夫明明自己是大夫, 偏偏越年老越爱吃辣肉荤腥。 他一手把着碗, 一手捏着小瓶,像撒金粉似的往汤里撒了些胡椒面。这一口汤一口肉一口面,吃得汗水淋淋漓。 朝华迈进医舍, 看萧大夫吃得香, 径直坐下打开医箱, 手里翻检医案。 萧大夫嗦上两口面, 抬头看看容朝华, 又嗦两口面, 又抬头看看容朝华:“东家, 让厨房给你也来一碗?” 这声东家, 萧老大夫好不容易才喊出口,实在是吃得好住得好, 叫一句东家也不亏。 朝华摇了摇头:“我不用,萧老吃罢,吃完了,我们来看医案。” 昨夜她请了唐妈妈来,仔细查问娘在发病之前的身子如何。 那都是十七八年前了,唐妈妈想着脸上露出笑意:“那会儿夫人成日都高高兴兴的,嫁进门之后,虽也时常想家,但老太太宽宥,大夫人待夫人又亲厚。” 三房不事生产,可有老太太的贴补和殷家给的妆奁,小夫妻过得逍遥快活。 “直到怀上身子之后……”唐妈妈脸上笑意微收,“那时老太太说夫人年轻,不必急着怀孩子,等上两年最好。” 真娘还很高兴,兴兴头头把这事写在信中告诉了娘家嫂嫂。 等那年殷家送节礼来时,跟来的老嬷嬷说:“姑娘可真是,都已经嫁了人当了媳妇了,哪家不想着开枝散叶?老太太体恤,可不能把客气当福气。” 唐妈妈瞧了朝华一眼,略有些迟疑。 朝华看出唐妈妈有所顾虑,大概因她未出阁,便是出了阁也不该谈父母房里的事。 “唐妈妈不必顾忌,你能想到的都要告诉我,只要追根溯源才有可能治好娘的病。” 唐妈妈轻叹一声:“嫁了人便是当媳妇的,这话也没错儿,夫人跟老爷又如胶似漆的,第二个月就查出来有身子了。” 那时起夫人就多思多忧,偶尔还会流泪不乐。 问她,便是想家想嫂嫂了。 “那时老爷日日想着法的哄夫人高兴。”便是唐妈妈也得承认那会儿二人情深,老爷在家又不出仕,又不出门。 “姑娘后来睡的小床,用的小桌小凳,棋盘瑶琴都是那会儿做的。” 还真把夫人哄得好了起来,平平顺顺生下了孩子。 “姑娘四个月大时,老爷与人一同出门游学。”初时还好,时间一长,夫人便又像之前那样,时时不乐。 身边人就又劝说她,“都是当娘的人了,不能再跟姑娘似的”,世上哪有能把丈夫拴在身边的妇人呢? “那会儿可请过大夫?” 唐妈妈摇头:“倒是因为食欲不振,家里送了位苏州师傅来专给夫人做饭。”至多吃些开胃消食的药,再点些安神香。 哪有因为想家人,想丈夫,想出门就请大夫的? …… 朝华将这些摊在桌上。 萧老大夫舒舒服服吃完一大碗羊肉汤面,接过药僮递上的巾帕抹着嘴过来了,他越看越凝眉:“郁从此时起。” 结郁在心,心病一直未能治好,积郁病发,到了眼下这地步。 萧愔愔伸头脖子:“那还能看好么?” “比那边几个疯?”萧大夫也不必朝华作答,“要是没那几个疯,能自己吃饭睡觉就成啦,有这份家业,养着也就是了,何必受那个罪。” 反正,他是治不好。 说完萧老大夫巡房去,给唯一肯让他号脉的牛二嫂摸脉。 别人的方子没动,牛二嫂的方子换了,她肚里有孩子,天天这么喝梦醒汤对腹中胎儿不好。 他还提醒朝华:“东家一心给她们瞧病,还是赶紧将她们隔开,丙号房那哑巴一见着牛二嫂的大肚子就不对劲,再有俩月可就临盆了。” 牛二嫂连月来吃得好睡得好,还不用干活,从原来的干枯瘦弱挺着肚皮,到现在红润白胖,胎动有力。 到时新生儿一哭,保不齐哑巴会疯得更厉害。 “萧老提点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萧老大夫摆手:“你是东家,我既接下了这活,该说的自然要说,到底怎么办还是看你。” 朝华让陈婆子把牛二嫂和芸娘挪到另一间小院里,牛二嫂的屋子更宽敞些,还给她添了悠车和小竹床。 牛二嫂一见能添东西,对陈婆子要这个要那个。 陈婆子来报:“她要碎布和剪子针线,要不要给她?”看样子是想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裳的。 她们几个连碗和勺子用的都是木制的,又要剪子又要针线,万一她又发疯怎办? 小院中几人,芸娘最乖巧,她只有七八岁的心智,天天跟三丫玩在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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