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薄府微敞的门缝向外看去,清晨日光下,人潮汹涌,粉衣女子站如一尊磐石。 同时,一袭红衣的许青窈上了楠木楼。 - 清江漕船坊。 薄青城看了一夜的公文呈报,此刻才歇下来,却也不肯彻底倒下去,只是百忙之间的一段小憩而已—— 坐在罗汉榻前,上身微蜷,长腿大马金刀地敞着,深垂着头,双手交叉悬于两膝之间,那种姿势像是烧了一整晚,马上将要彻底融化。 他一夜没睡。 旺儿悄悄走上来,弯下腰说:“二爷,大少奶奶的轿子回去了。” 薄青城微微抬头。 “我已经给您备好了马。” “等等。”薄青城蹙着眉峰,轻抚太阳穴。 旺儿一愣。 薄青城说:“去把艌匠部的主管和抽分厂的账房叫来。” 旺儿面露诧色,“啊,您……还不回去?” 薄青城微微抬眼,冷峻的面庞苍白如雪,眼底阴翳浓重,露出警诫之意,旺儿当即噤声。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进来一个小厮,说门房上送来个东西,薄青城循声看去,见小厮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 “谁送的?” “看打扮像宫中内侍。” 薄青城一愣。 又过了会儿,“打开。”他微抬下巴示意,眼神有些晦暗,如同乌云酝酿暴雨。 那是一件月白底子绣青竹叶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叠放着件纯白色褶裙。 一旁的旺儿看出这是许青窈的衣服,大气也不敢喘。 室内静寂无声,薄青城缓缓垂了眼,很快地摆手,“下去吧。”姿势有些无力。 眼看小厮和旺儿走远,薄青城这才起身,细细摩挲那盒中衣物,待看到内衬里墨描的两个大字时,他一把提过床下的剑,作势就要出门,眼前一黑,接连踉跄几步,扶在门边艰难喘息。 或许是外面日光太刺眼,终于还是停下了脚。 仿佛是从前的瘾毒犯了,心口窒得厉害,半倒在地上,蜷曲如困兽,挣扎之际,将那一袭白色绣竹披风扯来,覆盖在身体上,连脸也裹住,上面故人的熏香味道,果真叫他有片刻缓解。 意识稍一清明,他便回过神来,不行,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冲动的时候。 绸衣蒙在脸上,薄青城久久看着窗外,透过那细密复杂的经纬,窗牖处水银一样的光到处流窜,仿佛下了雨。 今天却是一个晴天。 天气太好,好到不像是秋天,光是等太阳落山,似乎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晚上薄青城再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月挂疏桐。 回到薄府,他远远地就望见那栋高大典雅的楠木楼,穿过草木凋零凄清冷瑟的后花园,轻手轻脚来到南风苑门前。 月色如水,藻荇交横,孤身一人在晚风中踌躇。 楼上的窗突然亮了。 他像是受了召唤,遽然抬腿上楼,阔步走到门口,又匆匆退回几步,惶然躲藏之间,猝不及防撞上后面的人。 原来是丫鬟云娘。 “嘘——”薄青城比手作声。 从云娘手里捉过茶碗,“我去就行了。” 云娘看着他身上大敞的白色披风,只觉得有些眼熟,待察觉是自家夫人的旧物,眉心当即跳了几跳,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来,看见袖角淡青色竹叶,针法细腻,不是俗物,这回是确信无疑了,只是眼前这个人气势落拓不羁,着这女式披风也不显媚气,反而有点林下高士的味道了。 但是好好的一个大男人,竟然穿女人衣服,这总归是怪事,叫人捉摸不透,再看此人神情也是云遮雾罩,极端的冷静之下又青筋隐现,像是压抑着一层蓄势待发的疯癫,云娘不敢多说什么,主动把茶盅递过去。 “回来一直睡到现在吗?”薄青城朝内室看了一眼。 “夫人回来就睡了,一直到中午,才起来喝了些清粥,看了会儿书,便又睡过去了。” “一直睡到现在?”声含隐忧。 “中间要了几次水。”云娘说。 薄青城神色阴郁,轻轻点头,“行,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 云娘回头又看了几眼,慌张退下去了。 薄青城推门而入,熟悉的几步路,今天却走得跌跌撞撞,刚绕过山水屏风,迎面便撞上一抹深红。 薄青城心一跳,原来是挂在衣架上的。 他记得,她从不穿红色衣物。 痛楚从眉间一闪而过,他选择撇头不去看它,就像那是一滩血。 哺喂过水以后,脱掉长靴,和衣上床,就躺在她身侧。 许青窈无知无觉一般,神色苍白,着白色棉袍倒在床上,眉头深蹙,紧紧阖着眼睛,像是累得狠了。 伸手试图将她眉头抚平,“窈窈,我会替你报仇。” “我发誓。”声音很重,又很低。 床头的红烛烧到最后一厘,须臾融化为一滩,血泪一样。 许青窈早上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身旁的人,令她惊异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是她的衣裳,因为不合身,整个人皱皱巴巴的,透着一点局促的傻气,然而并不难看,甚至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阴狠锋利的煞气,有些婉转宜人起来了。 再往上看,容颜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峻孤寒。 领口的几点墨渍若隐若现,她爬起身,靠近,翻开,赫然看见两个字——“虫二”。 许青窈当即失笑。 记得那晚下了轿后,她被人引到一个很是华丽繁复的房间,进门先闻到一股异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不过她清晰地记得,醒来时她衣冠整齐,并没有任何不适,后面在被送回去之前,忽然冒出来两个婆子,说是按照主子的吩咐,伺候她更衣,说的好听,什么伺候,其实按照那架势,她若是不肯换衣服,定是走不出那房门的。 后面,更换好衣物后,她便穿着一袭红衣上了轿,而原本的白色披风和褶裙,都被留在身后的那座华宅之中。 没想到,到头来,褪下的旧衣是送到了薄青城那儿,还添了几笔,成了逞威的利器—— “虫二”,不就是“風月”无边吗? 一个太监,怎么“風月无边”? 这还不够讽刺么?当然,除开讽刺以外,更多的是试探,以及,威胁。 试探和威胁的对象,都是一个人,相比于薄青城,她只不过作了桥梁。 只能说她猜的是对的,这位提督太监,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她那天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促成了他的本愿——这个人真正的目的,还是薄青城。 三花猫是公是母,不重要;许青窈是美是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薄青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真如同坊间流传的那般扑朔迷离;更重要的是,如果流言为真,用她能不能制约到薄青城。 两个男人上了一条船,成了两只被绑定在一起的蚂蚱,于是选择用她来彼此试探,试探是否能安然共度过这个多事的秋天。 就像宴席上喝酒的人,其实大多不是因为爱喝酒,而是考验彼此的服从,太监缺的也不是她这个女人,而是初来乍到,遇到财大势强的地方豪商,如何快速地建立信任,共商大业,假如中途生变,那么就由她来沦为代价。 想到这里,许青窈忽然觉得,这事儿好像不久前才发生过——薄青城和薄今墨的合作才中断,现在又有新的戏码,换汤不换药地上演一遍,看来男人享福的时候,女人不一定同甘,男人造孽的时候,女人却真能分一杯羹。 她的喉舌忽然有些发苦。 饶是如此,这一回,她依旧选择躬身入局。 于是,薄青城起来的时候,当场有幸目睹一副美人更衣图,果然,看见她的肩上点点红痕,他忽然将她扑倒了。
第106章 等他的薄唇将她锁骨形状勾勒完毕, 继续下移时,她双手撑在他额前, 抵挡住他的下一步动作。 “你又发什么疯?” 他仰起脸, 眼神里欲色与痛楚交织,“让我看看你身上……”看看她还有没有伤。 或许是那迷香后劲太大,她回来就倒下, 一睡不起,断断续续睡了一天一夜,这会儿回过劲来, 并无什么不适,甚至连意识都清明了许多, 反观面前这个人,倒跟犯了恶疾似的, 脸色削白, 双目发红, 睫毛又湿又软地胡乱沾成一片, 带着大病初愈后的孱弱。 大约是这样子在他身上实在太罕见, 许青窈忽然有点不忍骗他了, 模棱两可地笑起来,“他是个太监,能做什么?” 薄青城听了这话, 便又倒下去, 平躺在她一侧,却不看她, 一味地盯着头顶雕花繁复的架子床顶。 “窈窈, 相信吗?我会为你报仇。” 许青窈听了这话却只是淡笑,音调冷得像碎掉的瓷器, “不,不是为我,你是为自己。” “我不因丧失贞洁而自辱,被羞耻折磨的是你。”她这样说道,语气一贯的淡漠冷清,姿态也是高高在上,事不关己一般,不过,这也的确让她的话可信度提高了几分。 薄青城听后哂笑,却并不否认,世上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旁人玷污?但又有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倘若真叫儿女情长耽误大事,他也断然不肯。 “你还在怪我?” “犯不着,我是活该。” 薄青城不说话了。 “为什么总是叫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插进我们中间?” 薄青城侧卧在她身旁,舒展四肢的时候像只猫,唯一的区别是猫不会叹气,他却长吁短叹,语重心长,“以前是那个山匪,后面是薄今墨,现在又是一个□□……” 就连这样偶然经过他们生活的路人,也能接二连三地影响两人之间的感情。 许青窈仰面平躺,闭着眼睛假寐,唇线抿得平直,一副决心缄默到底的模样。 “以你的聪明,应该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冲着我来的,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握在手中的棋子,我找了人代你,那女人本来是个娼妓,幸运的是同你长得有几分相似,做这种事手到擒来,我费了不少工夫,还花了大笔钱,才说服她同意,到头来你却不愿意,为什么?” 许青窈似笑非笑,幽幽道:“哦,原来那位不是你的玉娘啊……” 薄青城爬起身来,很意外的样子,却也只是意外而已,丝毫并没有被揭穿的窘迫,“‘玉娘’?这事儿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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