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皆着葵花胸背团领衫,头戴乌纱帽,腰围犀角带,威风凛凛,势不可当,前来迎接的地方官员没想到,昨日遭他们啐骂的阉党,并非如想象中不堪,再加上他们当中的一些品级过低,此时还要给人家见礼,脸上未免五颜六色,好不尴尬。 日上中天时分,众太监簇拥下,一顶绿呢大轿摇摇晃晃抬入总督府。 新官上任,耍个下马威叫大家久等也就忍了,没想到,这位监漕主管一下轿,便以旅途劳累之名,径直进了内院,将地方大小官员拒之门外,精心准备的接风晚宴也称病推辞,直到三天后,才肯会见本次海运相关主事官员。 薄青城作为清江漕船厂提举,也是此次海运船只的建造及营运人,前途命运乃至身家性命都与这位漕运监官密不可分,自然不敢怠慢。 见此人禀性怪异,恐行事不利,过了几日,薄青城寻了个空,便以鉴猫之名,派人将这尊大佛请到商事会馆里,意图投其所好。 又是一个下雨天。 当各色猫儿依次被提上楼,供传说中爱猫成癖的贵人挑选品鉴时,这位宫里来的大太监似乎并没有多少兴奋,看来看去,最后也只摆着手,歪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呵欠。 “薄大人用心了,只是当今万岁爷爱猫,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跟着过饱了眼福,曾经沧海,猫儿都是好猫,在咱家却都是看惯了的,若无事,我便去了,您担待着些。” 说着披上斗篷就要起身,这时正巧,打楼梯上跑进来一只猫,通体的赤金,比京里香山的枫叶颜色还深,偏偏那棕红之中夹杂着几抹墨色,与眼睛两旁的墨块相映照,活像只古画里的狐狸,这会儿滚在地上,露出腹地柔软的白色长毛,讨巧得不像样。 男人拿脚上的云靴将猫儿勾了勾,转身向薄青城笑道:“原来薄大人竟然将好的私藏了,看来是不愿与咱家交心。” 薄青城微微一愣,笑道:“怎么会?” “想必是底下人疏忽,或是这猫儿顽劣乱跑,才差点错过与公公的缘分,公公既看上这猫,想来也是这畜生的福气。” “如此说来,这猫原是要献给我的?” “正是。” 身后的小太监机灵地上前来,将猫从地上捡起来,宝贝似的裹在怀里。 提督太监和薄青城又就这猫寒暄了几句。 其间,旺儿从门口进来,趁着换茶的工夫,低声附在薄青城耳边说:“大少奶奶来了。” 薄青城皱眉,“她来做什么,快叫她回去。” “看来薄大人是贵人多忙,咱家就此别过,不耽搁薄大人做生意了。”那披着斗篷的太监如此说道。 “哪里,不过琐事而已,”薄青城笑着朝门口展臂,“不如我送公公一程。”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下楼去,身后的小太监忽然抱紧猫趋步上前来,朝自家主子小声耳语了几句,就见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太监神色一变,脸上霎时阴云密布。 踅身回去,大马金刀跨坐在门口的楠木椅上,轻蔑地瞥小太监怀里的猫儿一眼,似笑非笑道:“薄提举,你寻这猫也真是用心良苦,三花猫,你还能找到公的,特意献上来,莫不是和咱家开玩笑,只是这种玩笑放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可一点都叫人笑不出来。” 薄青城神色一怔,语气已然带了几分警惕,“怎么会,众所周知,这种三色花猫一般都是母猫。” “看来你也知道啊,可是你送我的这只,它偏偏就是个公猫,万里挑一的三花公猫,天生就是绝种的货,”面色青白的太监笑了一笑,腔调愈发阴阳怪气,“倒和咱家很是相配。” “难为你费心。”年轻阴郁的太监将手上的金丝楠木烟锅在八仙桌上磕了一磕,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此话一出,黑色斗篷男子背后的四个大小太监,也全都像被戳中了痛处,神色不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这消息对薄青城来说实在有些太突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方才还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就变成这个样子——这只猫原本就不在他的计划里,更别提还是什么三花公猫。 三花猫里少有公猫,有也基本是天阉的常识他是知道的,然而出现在此时此刻,却打得他措手不及,像是老天爷有意捉弄他。 对面神秘莫测的古怪男人隐在斗篷之间,吞云吐雾,神色迷离,烟锅里的烟丝燃着一点火星,明明灭灭,室内的气氛安静得诡异,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似乎永不停息。 良久,薄青城拱手深深下拜,“是我疏忽了,为表歉意,公公有任何吩咐都请尽管提出来,下官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各位公公。” 听他说的是“各位公公”,想必把身后的那几个随从也算进去了,几位太监的脸色有所缓和。 “既然如此,咱家也不难为你。” 神情古怪的太监说着,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指着窗外,“我要她。” 薄青城循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木槿树下站着一个女人,打一把紫竹骨油纸伞,伞下身影袅袅婷婷,清弱婀娜,此时朝这边遥遥一望,露出观音一样的白玉面庞。 漫天大雨倒灌,怀里的猫适时叫了一声,引满屋子的猫哭此起彼伏,薄青城忽然开始耳鸣。
第104章 这里是洒金坊, 淮安城里挥金如土的地界。 许青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附近, 那时候还是春天, 夜晚的风清甜和煦,他弓下腰去,在黑暗中极为凛冽地道一声:“请嫂嫂安。” 灯火如昼, 他轻巧地揭破打着赤脚卖花的少女的谎言,却还是买了一支玉兰递进马车的窗口。 再看此时,已是秋风萧瑟, 黄叶弥城。 午后的天铅云密布,小雨卷成珠帘, 油纸伞立在门口,许青窈在两个打扮美艳的女子带领下, 穿过觥筹交错的酒席, 三五成群的狎客, 语笑嫣然的丽人……径直上了二楼雅间。 这间房子在走廊尽头。 不待她推门, 门已然开了, 身后带她上来的两个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房子装潢雅致, 然而陈设却很简陋,家具一应全无,正中间铺着四四方方一席竹簟, 墙边几架花草长势葳蕤, 给满室的空旷添了点亮色,靠窗的矮几上摆着一副棋局, 看得出来是残局, 对弈双方攻守各异,骑虎难下, 已经是走到末路。 那人盘坐在棋桌前,黑袍委地,熟悉的侧脸,浑身冷峻,不可逼视。 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中的人双膝跪地,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黄金痰盂,正卑微侍奉高踞在供台上的紫袍加身的大官。 许青窈收回视线,驻足停在当地,看向棋桌前侧坐的人,“你要见我?” 薄青城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神情严肃冰冷,“你为什么会出现在会馆?” 他从来没有透露过,自己会在哪里接待那些阉党,甚至为了不把她牵扯进来,他特意避开了薄府,提前将猫都转移进商业会馆。 许青窈冷笑,“那你又是为什么等在这里?” 薄青城对着棋盘缄默。 窗外雨势渐大,案上青花海水纹香炉里檀香袅袅,窗牖缝隙间白雾缭绕,楼下恣肆放荡的笑闹声不断从室内涌入。 良久,薄青城仰脸看她,“陪我下一盘棋,好吗?” 那神情实在天真良善,如同孩子一般,叫人不忍拒绝。 许青窈低头嗫嚅,“我不会下棋。” 薄青城低头,淡淡笑了两声,“这便是谎话了。” 说着兀自收了残局,棋盘旷出来,等待新一轮的厮杀。 许青窈顺势坐下,见绣垫上绘着罗汉,她便没再落座,径自在一旁盘腿,指尖捻起一子玉白。 “为什么不拿黑子?” “只是喜欢白这个颜色而已。” 薄青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玄色道袍,失笑道:“看来今日我穿错了颜色。” 他说完又看向她,只见她披着一袭月白底子青绿竹叶印花的缎面对襟披风,底下是纯白色褶裙,清丽脱俗,袅娜风流,偏又自带一股书卷气息,然而这文气并不孱弱,比之外面花行里负有盛名的才女,又多了几分厚重典雅,也无怪乎能被那人一眼看中。 他看中的宝物,别人自然也珍爱。 薄青城落下黑子,“我想你大概不需要我让。” 许青窈安然垂目,“一切已然注定,让不让,又有何益?” 说着手中白子落地,发出清脆的一声。 隔壁房间传出细弱的低吟,床架晃荡,顺着木质地板传来,似乎连满盘棋子都在颤动。 薄青城面不改色,挨着许青窈落棋处紧追一子。 许青窈手上停顿片刻,很快神色如常,这一回指尖朝棋盘边缘叩了。 薄青城微微抬眼,玩味地朝她一哂,手底穷追不舍,似乎有些放弃了原本的棋路。 随着间壁鸳鸯翻红浪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子逐渐成势,白子被围追堵截,角落里蜷曲,几乎转不得身,将要城池尽丢时,一声高亢的颤音破开天地间滂沱雨势,局势陡然生变,一子落下,妙手延出一气,白棋棋路被盘活,连接左上成反抵之势,极限翻盘。 薄青城蹙起眉峰。 许青窈微微一笑,“棋从断处生。” 间壁又是一阵疾风骤雨。 这回,对比起她的云淡风轻,他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 楼下有妩媚行歌传来,更映衬得隔壁的野鸳鸯荒腔走板,那曲子唱道: “粉融红腻莲房绽,脸动双波慢。小鱼衔玉鬓钗横,石榴裙染象纱轻,转娉婷。 偷期锦浪荷深处,一梦云兼雨。臂留檀印齿痕香,深秋不寐漏初长,尽思量。”① 薄青城抬眸,死死盯了她半晌,眼神渐次漆黑,直到发亮,像是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了,犹如雨中的山火,叫天与地撕裂,直至鸟兽绝踪,灰飞烟灭,许青窈被那眼神看得有些生畏,不动声色地朝后挪移几寸,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下一刻,他忽然发起狠来,将她扑倒在身后的竹簟上,满盘棋子尽数倾在地上,如同鸣珠碎玉。 “许青窈,你真的就这么淡定,你怎么还能这么淡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有没有想过!” 许青窈被他按在身下,依然毫不畏惧地仰起脸,对上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冷笑道:“二爷就这么输不起吗?” “下棋下棋,你就知道下棋,”他伏在她胸前,眉眼间黑云涌动,音色低沉沙哑,像是受伤后呜咽的兽,“你真以为男人都是柳下惠,个个都有闲情逸致陪你玩儿阳春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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