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公务繁忙,为什么还叫她来?许青窈心里疑惑,却还是处之泰然,点头称知道了,毕竟,为难这些可怜的下人又有什么用呢。 她坐在桌前,案上账簿堆积如山,封面印有各地县名,里面记载的大约是运来的贡品种类和漕粮数目,她没有动,只是从架子上取了一本古人文集,坐在一旁闲翻起来。 日影西移,午后,外面帘子忽然被掀起,一队丫鬟鱼贯而入。 原来是到了用饭时间。 桌上摆满珍馐佳肴,好几道海鲜水产,色泽鲜润,样式新奇,只是看着都不是本地风味,许青窈心里有些奇怪,怎么北边来的宫里人,会喜欢这些呢? 她不动声色地提箸,然而每当她要动筷,身后的婢子都抢先一步,替她将菜肴夹到盘子里。 许青窈回头,不待她开口,那婢子便已十分忐忑,拱手加眉道:“主公吩咐奴婢们伺候好夫人。” “行吧。”心里愈发有说不出的怪异。 她也不去为难这些仆婢,接下来随手指了几样,都被及时盛到了面前的银盘里,餐毕,立刻有用来浣手的梅花银沙锣呈上,就连漱口用的盂器都是纯金打造。 震惊之余,不免感叹这漕运总督府的奢靡豪华,至于这些宦官,也真如传闻所言,穷奢极欲,勾结成势。 饭后,百无聊赖之际,只好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消食是个借口,本来也没怎么吃东西,被一群人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熟悉自己的处境,这个所谓京里来的提督太监,出手不凡,又云遮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还真是叫她摸不清路数。 试图和身后的仆婢搭话,果然如料想中一般,这些人的嘴巴严实得很,个个守口如瓶,什么有用的消息也问不出来。 金乌西沉,庭院里的树木逐渐被阴影笼罩。 在耐心即将耗尽的最后一刻,她听见外面响起齐整的叩拜声,“向主父问安。” 不待她出去,□□里率先走来人,又是上次的嬷嬷,她被强牵着领进了内室,熟悉的香味,尚未来得及分辨出里面的内容,已经有七分昏沉,眼前一黑,倒是没有突如其来的疼痛——她倒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然后就是做梦,梦里乱七八糟,许多人来来去去,简直叫人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她甚至梦见了已经迁往西北的大伯一家,有那么一刻好像突然回到了幼年,带着堂妹满山满河的乱跑,有时又在古庵里听比丘尼讲经,有时是在道观,那里面的女冠还赠与她一件道袍,她满心欢喜地穿上,立即有人夸她,说好看,她听见那声音低沉暧昧,知道是个男人,而且不怀好意,便欲脱下来,从此不再穿道袍,然而须臾,那道袍成了大红色的裙裳,她怎么也脱不下来了。 不知怎么,忽然又梦见薄今墨,床上的少年,穿的也是红衣,于是很奇怪的,她好像突然就没有那么介意自己的红裳了,可是等她摸上去,才发现那衣服上全是血,少年好像没了声息,像是个悬丝牵着的娇美傀儡——她大叫一声,醒来了。 再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里不是薄府,而是在总督府,坐在雕琢华丽的千工拔步床上,她确定自己是作了噩梦。 用袖子拭去额头的冷汗。 视线余光所涉,她的枕畔叠放着一袭紫色的华裳,来时的红衣还完好无损地包裹在身上。 “今天还要换衣服吗?”许青窈定声问道。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正如同夜里的那个梦所示,女人的衣裳,常常是男人逞弄权力的阵地,而这座官邸里的男人——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男人,显然是弄权的好手。 隔着淡红色银纱软帐,门口的几个衣着华丽的仆婢,正排成一列,手里捧着各色金银用具,等着伺候她洗漱。 “是的,烦请姑娘把枕边的那身换上。”一个尖细的腔调响起,许青窈透过床帐往外看去,那人身形高大,衣饰华美,姿态却是低眉顺眼,许青窈心里一动,知道这也是个宦官,而且看服饰品级不低。 “大约又是见不着人了。”她心底暗自感叹。 许青窈换好衣服,轿子被抬走,纱帐背后陡然泻出琴鸣。 那琴声铿然,宛如玉碎,低沉时有如松风阵阵,俄而激越,似大雁空啼,孤鹤清唳,窗外霎时梧桐叶落,秋色满城。 随着一只老猫从纱帐后滚出来,里面的人剔着嗓子道: “主父,您该摘掉斗篷了。”
第108章 许青窈的轿子抬回来的时候, 正好薄青城被个宦官打扮的人叫走了,她便径直来到了云深堂——这里是薄今墨的住处。 见徐伯正在门口送客, 许青窈转入墙后躲避。 朝不远处望去, 那是一位年轻男子,头戴金冠,穿青绿色绡纱直裰, 站在梧桐树下,正和徐伯说些什么,面色凝重, 眉间愁痕深深。 “济愚到现在还不好吗?一天吃几顿药,什么人在给看, 要不要我托我爹从京城里给找位御医来?” 徐伯听见贺昳说要找他爹帮忙,眼中晦暗一闪而过, 同时恭敬地拜下腰去, 肃声道:“感谢贺小公子美意, 然而劳驾令尊就不必了, 现在给少主看诊的郎中是大少奶奶找来的, 也很好, 少主当时危在旦夕,起码现在性命无忧,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还得看少主自己的造化。” 贺昳哂笑一声, “看造化?造化只会弄人罢了。” 徐伯垂着头,站在阴影之中辨不清神色。 “谁成想, 到头来第一个捅破篓子的, 竟然是薄家的疯老太太,”贺昳说着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不禁大怒道:“可惜,那个疯妇竟然跑了,叫济愚白白受了这无妄之灾!” 听到“无妄之灾”四个字,徐伯叹了口气,大有“现在说这些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只盼着老天有眼,让少主能早日醒来。” 贺昳又朝里屋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股痛心疾首的表情,道:“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您老人家尽管向我开口,近日县衙公务繁忙,好不容易腾出空来,我就先回去了。” “慢走。” 许青窈见两人身影远去,猜测绿衣男子便是薄今墨那个书院里的师兄,现在是山阳县令,听说是京城来的,国公老爷最宠爱的小儿子,既然如此,为什么徐伯不肯叫他帮忙,京中地广物博能人辈出,到底法子多些,徐伯一向对自家主人忠心耿耿,人也不是个古板迂腐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反倒表现得如此谨慎疏离? 难不成薄今墨和他这位师兄的关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要好? 压下满腹狐疑,她进了内室。 忽然想起那只白猫好日子没见了,四处打量,连根猫毛都没有,心下生出怪异,仿佛自薄今墨受伤,那猫也跑得没边儿了。 转过水墨屏风,榻上的少年还在昏睡之中,许青窈过去为他掖了掖被角,现在入了秋,天气转凉,夜里应当换一床厚些的被子才是。 “日日人参鹿茸进补着,怎么脸色反倒愈发苍白了?” 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锁骨下方有一颗小红痣,许青窈低声喃喃,从前怎么好像没有见过,轻轻碰了一下。 床上那人眼睫微微颤动,正当时,门外有人进来,许青窈转过身。 光影被竹篾帘带得晃荡,地上水波样的横纹明明灭灭,徐伯站在门口,笑得有些不大自然,“大少奶奶,您怎么来了,也不……打一声招呼。” - “提督大人叫我来,是想比试箭法?” 秋日的原野平阔,一望无际。 薄青城看着眼前人,射箭还披着斗篷,实在奇怪,前几日淮安有雨,他作此装束也便罢了,今日秋阳和煦,万里无云,如此云遮雾罩,琵琶半抱,倒像是有心遮掩些什么。 “除此之外,你以为是做什么?”斗篷下的人极为随意地伸出手,一旁小太监自托盘上取下鹿骨扳指,为他戴至拇指指节处。 “我以为只是散步而已。”薄青城一本正经答。 “在靶场散步?”斗篷下的人怪笑了两声,张臂挽弓,不同于谈笑时的漫不经心,动作果断而狠厉。 风声破开,羽箭直入靶心。 薄青城当即拊掌大赞道,“好箭法!” 那人将弓递给身后随侍,似乎是无心再显露身手。 “近日听闻提督大人为漕务夙夜劳累,以致于形销骨立,今日一见,果真憔悴不少,只是想不到,重负之下,大人水准依旧,弓如满月,没石饮羽,当真叫薄某佩服。” 薄青城这话说得模糊,表面恭维无度,深究起来,里面却含着些意味不明的东西,这位宫里来的贵人不知听没听明白,也不同他计较,只是抬手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薄大人请。” 一声“大人”,叫薄青城心里生出些怪异来,他因为不能考科举,船厂提举的位子来路又相当不正,这会儿被这两个字一刺,心里的隐痛发作,多亏商海浮沉多年,才勉强稳得住一张脸。 心底的戾气传到箭镞上,遭殃的就是靶板了,挽弓,张弦,瞄准,脱—— 铿然声过后,一支墨羽箭正中圆心,前面插靶的箭被震在地上,白羽沾了土,显得有点孤零零的。 “薄大人百步穿杨,膂力了得,崔某甘拜下风。” 这次说的不是“咱家”,而是“崔某”,“崔”是这位提督太监的姓,他这么自称,让薄青城有些意外,当然,是带着欣喜的那种意外,这说明他的“莽撞”之举,起了效果。 远远地有两个小太监走来,身后各自牵着两匹马,一红一黑,快走到跟前的时候,斗篷里的人上前,牵过那匹红马,笑道:“听闻薄大人手中有不少良驹,我手底下虽是驽马,却也勉强能舍命陪君子,今日不如你我来赛一趟?” 说着手指远处的小山头,“就以对面山丘为终点。” “既然如此,”薄青城拱手一揖,眼里斗志熊熊,黑瞳中有如火焰跳跃,“恭敬不如从命。” 一个翻身,跃马而上,手执长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见对方也要上马,话锋一转,殷切得好似真为对方着想,“今日风大,您身披斗篷,恐怕要遭阻累,到时薄某胜之不武。” “好狂妄的口气!” 斗篷里的人笑着回应,却丝毫没有脱下斗篷的意思,灵巧地上了马背,“谁输谁赢,不由你来说,”手里缰绳猛然收紧,红马被惊得倒仰扬蹄,那雌雄莫辨的嗓音被马背上的风放大,竟然也有了股意气风发的味道,“得由这四只马蹄来说!”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0 首页 上一页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