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知道了,底下奴婢们传的,你在玉器巷辟了个小院,把你的旧时青梅接回来了。”许青窈嘴角带笑,“还有时雨园的那些灯,你不是也搬走了吗?” 薄青城听了,翻过身来,双目灼灼,对准她的脸,像是要咬人了,带着点兴奋,“所以……你因为这个才不肯要她替你上轿?” 原来是在和他赌气,这样才好,证明她肯对他用一点心。 许青窈笑笑,“那倒不是。” 薄青城的眼睛瞬时暗下来。 许青窈说:“不管她是谁,是不是□□,我都不会叫她代替我去受罪。” “哼,”薄青城冷声道:“你倒是个君子……”这么一个君子,偏偏对他糟糕透顶,他薄青城对不起天下人,对她却自认真心。 趁她不备,飞快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我发现,你这人的坏全是冲着我来的。” 许青窈打开他的手,“谁跟你这样!” 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软软地爬起身来,抬手挽自己松了的发鬓,漫不经心地轻笑,“我叫你去杀了那个总督府里的太监,你杀吗?” 薄青城再不说话了。 许青窈心里的火苗啪地熄灭,赤着脚下地,坐在镜台前,半歪着头,拿梳子理自己的长发,声音故作含怨道:“看来你所谓的替我报仇,也不过说说而已。” 透过镜面,暗中观察他的脸,只见那狭长的眼睛,墨染的长睫之下,是一闪而过的狠厉,却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转瞬间便恢复成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是带着几分笑意,“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的。” 你等着瞧,就快了。他在心里说。 杀个太监算什么,他要杀的人,可太多了。 “让我来替你挽髻吧,我少年时曾见过南粤的妇人挽一种垂髻,衬得人容色楚楚,想来很适合你。” 他不知何时已经下榻走来,就站在她身后。 她转头,猝不及防对上那张俊美深沉的脸,二人相视良久,薄青城神色复杂,许青窈却粲然一笑,然而眼神里毫不掩饰那份讥诮,“当真?”要亲手妆扮出一个美娇娘,再把她送上敌人的卧榻? “你舍得吗?”许青窈挑着眉梢看他,刚才涂上玫瑰口脂的嘴角富有深意地翘起,眼圈和鼻尖微微发红。 她很少作出暧昧的语气,遑论这样挑逗的姿态,薄青城眸底浓墨翻涌,想到这样的娇态也会被另一个男人尽收眼底,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很快地亮起来,旋即又久久地暗了下去。 他忽然俯身抱住她,像是要把她融进骨血里,然而手底的动作却小心翼翼,轻轻拍她蝴蝶一样纤瘦的脊骨,“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再忍几天,再忍几天便好。” 再忍几天?如果真是几天,那他就是快要动手了,是非成败,便都在此一举,他会选择在哪里动手,是就地起义,还是在海上呼风唤雨?抑或是,就地毁掉漕船,叫京都粮草尽绝?青窈把头埋进他身上的缎面披风里,深深思量着。 “对了,玉娘的事……”薄青城垂了眼睛,口气莫名笃定,“其实都是我杜撰的,原本是为了推掉那些酒色应酬。我既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没有什么患难之交。” 他是没想过娶妻的,源于上一辈人的经历,给他造成了极坏的印象,他常常恨他的父亲,还有后来被他复仇而死的大伯,这两个还不够,他有时候甚至恨起他的母亲来,他想,正是这个女人的水性杨花,令他蒙羞,令他成为连下人都敢耻笑的谈资,也令他为父亲所厌弃,可是有时,他又打定主意,把责任都推到薄家人身上去,寡廉鲜耻的不应该是他的母亲,起码,不该只有他的母亲。 更何况,母亲已经为之死去了,沉塘就是这件事的代价,她已经是个死人了,他还能怪她吗?与此同时,当年杀人的那批人却活得好好的,为了证明母亲在他心中的清白,族中那些罪魁祸首必须死,大房的薄羡首当其冲。 经过他的算计和铺垫,薄羡已经死了。 大仇得报,然而,他是对婚事没有期望了,半分也没有。 在没有遇到许青窈之前,不要说婚事,他甚至是对女人怀有某种隐秘的仇恨——因为自身的孱弱受了苦,却将无能和痛苦发泄在更弱小的孩子身上,这就是他那个嫡母的所作所为。 仇恨是流动的,他不免将这份恨意发散到全天下去,他的嫡母常说“你这个孽种,住在我家里,吃我的用我的,打算怎么还给我?”从此,他就很怕欠别人东西,感觉只是一点点都会要命,又怎么肯接受别人的施舍? 更不要说,随着长大,他渐渐地发现,报恩和报仇背后的心理其实是一样的。 许青窈听了他关于玉娘之事的解释,淡淡道:“你不必说,我知道。” 薄青城有点意外了,“你知道?” “我想,认为一个人会因为惦记什么白月光,进而找什么替身,是一种误解,因为这种说法,其实还是假定了情意比天大,这样看来,前提就错了,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来回翻阅一本早已看过的书,是不容易的,兴起而来,兴尽而散,才是最中意,也最常见的方式。对于随时可以拥有一整个藏书阁的人来说,有什么必要将一本旧书翻了又翻?” “这说法很无情,不过,确实,我很赞同。”薄青城高举双手,姿态放松。 “至于将恩情和爱意混为一谈的说法,更为有误,历史上,曾有故囚为报李勉之恩,欲将其诛杀的故事,大恩如仇,并非虚言。再说,抛开这个,首先你薄青城就不是个会接受施舍的人,遑论为微末之时的施恩,作出以身相许的举动?” 说到这里,许青窈笑起来,“你这样的人,谁要向你挟恩以报,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薄青城勾来玫瑰椅,顺势坐倒,一双眼睛却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许青窈的脸。 “你知道吗?我常常在想,假如我托生成了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我懂了——” “就是你这样子。” 薄青城眼神极深,几乎看穿她的骨头,“你简直就是世上的另一个我。” 他发完感慨,又折回到原来的话题,“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不过,这也不能怪我,道理本来如此——世上绝大多数的好人,不过是借了投胎的方便,付出一点自己多余的东西,便收获好人的名号,有时甚至还妄想操控别人的一生,对这样的大善人,最好叫他们完完整整地走一遍别人的路,受一遍别人的苦,攻守之势倒转,或许施舍者会变成乞讨者,而流浪的乞儿摇身一变成为慷慨的善人也说不定……”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许青窈看着男人身上的披风和长裙,熟悉的缎面质感,显然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怪异,就像是他披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的一层皮。 恍惚之间,幸好外面来了个小厮,喊:“总督府的人来了!”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手里的犀角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第107章 亲眼看着许青窈上轿, 被身着华服的阉人们抬走,薄素素站在廊下, 不忍皱了眉。 回到春禧堂, 就跟自己老娘抱怨起来,打算去找自己二哥问个清楚,巧姨娘拦住她, “你不能这么做!” “怎么了?嫂嫂再怎么样,也是咱们薄家人,咱们这会儿却把人往外送, 这是干什么?难道二哥就不管吗?还是……”薄素素扬声道:“还是这本来就是二哥的意思?!” “你二哥做事一向有自己的打算,你就别去多嘴了。” 巧姨娘对自己的女儿一向疼爱得紧, 今日竟然能作出这样的严词厉色,可见是真生气了。 薄素素也看出来母亲的反应不对, 急切之下, 把深埋在心底的话终于问了出来, “娘, 你怎么在二哥面前老是心虚的样子, 难不成咱们家欠着我二哥什么?” 巧姨娘眼神闪了闪, 笑起来,眼角勾出几条细纹,“我的意思是, 如今咱们家不比从前, 各种进项采买全都靠你二哥,你这个做妹妹的, 再不知道体谅, 也太伤你二哥的心了。” 薄素素听了这话,也觉得很有理, 便不再多言,毕竟二哥从小到大一路走来的艰难,她也都看在眼里呢。 “可是大嫂怎么办?”薄素素看着门口方向,担忧地说:“大嫂被那些太监带走,不会有什么事吧?” 巧姨娘坐在春禧堂院里的藤萝架子下,随手拿起一个绣绷,对着太阳光穿针。 眯着眼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昨天回来的时候人不还好好的吗?往好处想,你大嫂精通文墨,又擅长做账,保不齐是被借过去清点各地运来的漕粮了,你二哥最近不就在忙这个吗?说不定这就是你二哥的主意呢。” 巧姨娘心里也很忐忑,对许青窈有愧是真,不想让女儿过多地接触到那些腌臜也是真。 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当即放下绣绷,悄悄进了房,打算取出这些年来积攒的私房钱。 她是打定了主意,此地不宜久留。 薄素素听了母亲的话,默默站在檐下,一面在心里祈祷但愿如此,一面忍不住朝门外看去,金色的秋阳之下,墙角的老树上,不断有黄叶飞落,接连打着旋儿,虽然天气暖和,她还是忍不住打了几个寒噤。 - 轿子被抬进漕运总督府的路上,许青窈一直在暗中打量。 上次来是夜里,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记得,这回便特特留了意。 这总督府极其宽敞,四进的院落,山水亭台错落有致,一看便出自名家铺陈,更得能工巧匠雕琢,过了游廊,她被请下轿来,徐步进到后院。 触目一泓清泉如同泻玉,地上铺着细白石子,墙白瓦青,如同水墨渲染,桂树到了季节,将空气熏得馥郁清甜。 越过迎宾的大理石屏风,进到室内,却不同于外头景致的清丽淡雅,这里金碧辉煌,砌玉堆金,连窗牖格子都刷了银粉,珍珠帘帷垂地,青铜大鼎蹲踞在墙角,案上的白釉香炉烟雾袅袅,与红珊瑚摆件交相辉映。 薄如蝉翼的层层轻纱背后,摆放着一架仲尼式古琴,琴漆布有细密的冰裂纹,观其形制色泽,应当是前朝古物。 紫檀木架子上书籍遍布,汗牛充栋。 “主公今日公务繁忙,不能前来作陪,还请您自便。”一个白净的小公公低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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