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窈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她知道巧姨娘一向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更是个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但是淮安物价不菲,鎏金巷住的都是士绅,还是两进的院落,怎么着也得近千两了,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大一笔钱,还是令她有些意外。 “那我先恭喜姨娘了,”许青窈微笑道,“改日乔迁新居,我再给姨娘上门贺喜。” 说是上门,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许青窈心如明镜,人家既然要离开薄府,就说明决心和过往有个了断,打算安享晚年了,这种时候,她还上门去打扰,岂不是扫兴。 出乎她意料的是,巧姨娘却说:“那你一定要来。” 语气很殷切,不像客套话,许青窈有些动容,回四个字:“风雨无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懂得这个道理。 - 筵席之上,繁弦如雨。 座中最尊贵的两位主宾,一个太监,一个商人,正相谈甚欢,或许是因为他们都饱读诗书然而却厌恶文人的缘故,再加上,大事已经敲定,合作达成,两人都没有了后顾之忧,话匣子不知不觉便被打开。 在方才的谈话里,薄青城知道了这位崔公公的名字,崔韦。 夜色阑珊,酒酣饭饱,薄青城心中少有的畅快,因为他已经得到对方的亲口允诺,将由他负责带领船队,将本次海运的漕粮运往北直沽,条件是帮对方带一批货。 大运河还没治好,暂时不能通船,海运虽说要开,但还是处于悬而未决状态,船只进入渤海湾,被发现后一定难逃追责,真要往北边带点什么东西,除了陆上,通过漕船暗中夹带不失为一个隐秘的办法。 不过,一个公公,吃住都在宫里,靠俸禄养着,有什么东西需要叫人由南带北呢,薄青城几乎是当场料定,此事和宫里的人有关,而这样藏着掖着,肯定不是出自皇上的授意,那还能是谁—— 他想到了一个人,当今国舅,此人势力极大,东宫早薨,身后留一独子,极得皇上疼爱,被封为皇太孙,可以想见,到时幼子登基,这位国舅爷必然会羽势更丰,一手遮天,而现在,便是排兵布阵的关键时机。 “我刚来淮安之时,可是听见不少有关薄大人的风流韵事。” 薄青城思绪被打断,听见这话,也只好轻笑几声,似乎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淡淡道:“捕风捉影,传闻罢了。” “传闻?”崔韦声音似笑非笑,暗红斗篷下露出薄唇和尖利下颌,“那您和您的嫂嫂,也是传闻吗?” “当然。”薄青城拢在袖里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嫂嫂金声玉色,有松筠之节,只因心性高洁,不肯俯就族中轻薄子弟,便被传起闲话,自打伯父年初仙逝,我回家继承产业,那起子小人多有不满,便四处编排我二人,其心可诛!” “原来如此,”对方语调幽长,似乎表示理解。 又道:“只是薄兄家财万贯,又一表人才,想来绝不缺上好姻缘匹配,何以到现在都孤身一人,膝下荒凉呢?” 薄青城垂眸,鹤壁灯下,神情半明半昧,显得愈发晦暗,“不知您对我薄府家事是否有所耳闻,父母辈行事荒唐,我们这些作子女的,难免罹受恶报,如何忍心再拉旁人进这个火坑?” 对面呵呵笑了两声,揶揄道:“我怎么听说您是为了一位红颜知己才守身如玉到如今?” 原本薄青城不想说这个,他怕对方要见那个女人,打破原来的计划,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如今给当场揭破,也只好将计就计。 “儿女私事,本不该拿到大雅之堂,既然公公问起,薄某只能如实回答,事实正如您所言,我是为报恩,经多年辗转,上月终于在外地寻得故人,公公若肯赏脸,定带内人亲自拜见公公。” “哦,真有此事?咱家在此先恭喜薄大人了。” 薄青城听了这话,心中却陡然起疑,怎么眼前的这位崔公公,对那位九千岁派来监视他的假“玉娘”毫不知情似的? 按理说,掌印太监是他的干爹,在这趟南巡之前,应当会互通有无…… 难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此事? 借着残烛,薄青城细细打量对面的怀疑对象——坐姿端凛,身上似乎并无一般太监的奴颜婢膝,反而透出若有似无的清贵气。 薄青城心下越发怪异,一只手放在桌面执壶倒酒,另一只手藏在袖中暗自运劲,想要揭下那层神秘莫测的斗篷,正要动手,对方忽然开口: “那我便放心了,我与薄兄一见如故,真要叫我夺人之美,岂非造了大孽?如今得知薄兄旧梦重温,恩爱如故,我便就此减去后顾之忧。” 薄青城一凛,竟是忘记了本来的动作,手僵在半空,最终也只是化作一个举杯敬酒的姿势。 酒入喉肠,遍体生寒。 夜已深了,来赴宴的宦官鹰犬们醉得横七竖八,园里园外瘫倒一堆。 古老庭院得月色浸润,如同秋水空明。 “敝舍寒微,招待不周,还望大人包涵,”站在垂花门洞,薄青城作出请的姿势,“请大人移步,外面已经备好轿辇,薄某亲自送您上轿。” “不必了,”太监摘下斗篷,“今晚,我要留下。”
第110章 许青窈坐在床前, 也不点灯,任由黑暗像深海里的鱼一样游着, 丝绸织就的窗帷、床幔之上, 凛凛幽光此起彼伏,鳞片一般。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园子里早已是一片凄清,然而她的耳畔,还淅淅沥沥地回荡着如许长歌。 这个夜里, 她想了许多,比如说离开, 对,就像那个装作疯癫的婆母, 远走高飞, 天涯海角, 渺无踪影;或者是巧姨娘一样, 牵儿带女, 在外头置办一所宅子, 从此在小门小户里,“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安享暮年闲暇。 可惜, 她不能。 她不能丢下不省人事的薄今墨,更不能在海运在即, 生死存亡的多事之秋, 背井离乡,就这么一走了之。 从紫檀木立柜里拿出那件旧红衣, 思绪瞬间被带回夏天的午后,山间沉闷,草木偃伏,绿色如同被凝滞,连枣红马都被染成墨绿,悬空古庙里,佛像残缺,有人躲在观音背后,衣不蔽体,有人伸手递来一件红衣。 那是一件丝绸的直裰,下摆绣有精致的墨色云纹,风流飘逸,色泽潋滟,像是林下山鬼的艳袍。 现在就在她手里珍藏。 她低头看了看,红衣? 对了,红衣。 第一次从总督府回来,她被要求换上的就是红衣,同样绣了墨色镶滚的袖边和衣摆,华美之中带了一丝庄重,端凝凛然。 许青窈心中微微一动。 木质楼梯上响起橐橐脚步声,来人仿佛穿了一双木屐,地上有拖摆的窸窣声,衣袍大约极其贵重和繁琐。 她坐在床帐背后,听那双脚渐次踏上楼梯,一节,又一节,一线珍珠样的浮光在枕被和床帐间来回流转,门忽然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风从走廊涌入,窗口忽然亮了,映出窗外婆娑的树影。 夜是这样静,以至于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这彰告着来者是个男人。 如果太监也算男人的话。 反正不是薄青城,她可以肯定,她能听懂他的脚步,何况他每次过来,都是发疯一样长驱直入,哪里会有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恐惧,她的心里瞬间涌起种种复杂情绪,仿佛死期将近一般。 怪不得他们在灯下笑得那般隐秘,原来是三言两语就谈妥了如何出卖她的一夜。 就在这失神的刹那,那人已经站在床前。 帷帐被掀开,高大的暗影笼罩下来,许青窈背靠床柱抱膝坐在床上,见此状,本能向墙角退缩。 “别怕。” 声音并非如想象中阴阳难辨的腔调,而是奇妙地蕴含了一股清冽气息。 这人不如她想象中年老,甚至是,相当年轻。 “我说怕了吗?”她笑着说。 修长的双臂倏然展开,揽上了男人的颈。 就在刚才,看见两个男人灯下相谈甚欢那幕,许青窈脑中有些东西轰然炸开,像被一只捉着拂尘的大手强行清拭尘灰,却不小心将花瓶也给打碎。 就在那短短的刹那,她忽然意识到,她企图用自己来离间薄青城,摧毁他的大计,简直就是一种妄想,男人之间就像铜墙铁壁,利益将他们紧密连接,那一点小小的儿女情长,绝不会打破真正的权力壁垒。薄青城能为利益做到极致,出卖任何东西作为交换,那么她为什么不能呢?如果没有尊严和良心束缚,或许她早就逃出了这座牢笼。 什么是生意,生意就是交换,她太贪心,不敢舍弃的东西太多,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陷自己于绝境。过往的执拗,让她在南墙撞了无数次之后,头破血流,或许,应该尝试一些柔和的手段,她想。 于是,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经下定决心作出改变。 黑暗中伸出的这一双臂膀就是她的烽烟,她的旗帜,她的兵器。 “你知道我是谁吗?”没想到对方既不接受,也不推开,而是就那么俯身撑在榻上,毫无感情地反问。 呼吸近在咫尺,却并不热炽,而是清凉的,有一股竹露的味道,令人想见一条穿行在竹林里的五步蛇。 然而并不使她害怕,因为竹林她的小园后头就有,更别提,这味道莫名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京里来的大官。”许青窈盯着那张看不清轮廓的脸,故作讨巧地回答。 她不说“太监”两个字,尽量避免激怒此人。 一双修长冰凉的大手在她的下颌磋磨,“你的小二叔将你卖给了我,你不怨?” “怨谁?他还是你?” 对方轻笑一声,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过分无稽。 想起之前那幕,许青窈一阵眩晕,极力佯装镇定,若无其事道:“我应该谢谢他。” “这么说,你好像对他无意?” 许青窈听了这话,心下愈发奇怪,一个外地的大官,初来乍到淮安,问旁人家的私事干什么,而且还是什么“有意无意”这种莫名其妙的酸话,这像是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该问的吗?更不要说这人还是个太监。就算是听了外面的传言,打算查一查合作对象的底细,这会儿审的也该是事的真假,哪有问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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