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的那一瞬,她就立在门口,手里提一把油纸伞,站得笔直,脸上重新点了粉黛,玫瑰口脂洇开,湿漉漉的两瓣樱唇微启,像一只发红的眼睛。 红唇开开阖阖,他有些听不清她的话。 “外面好像下雨了。”她说。 原来是下雨了。他想。
第113章 雨丝洋洋洒洒, 淮安城笼罩在簌簌秋声中。 轿子落地,停在漕运总督府的角门前, 小侍宦趋步上前。 轿帘被掀开, 底下已经有人给撑开伞,许青窈见那人躬着腰,整个身子还淋在雨中, 随手朝伞柄微微一掀,给小侍宦辟出顶上的一方晴天,那小太监抬眸看她, 脸上闪过一抹不可思议。 许青窈回身从轿子里拿出自己带来的伞,竹骨篷开如莲, 她倾身伞下,投入雨中。 撑伞的小太监这才领会其中的善意, 盯着许青窈远去的背影, 眼神亮了又亮。 连续穿过几道门和幽长的游廊, 来到一所庭院。 宅院古朴肃穆, 残梗参差的寒塘上, 坐落着一亭水榭, 天光云影,山石峥嵘,与前两次她来时所见的糜丽内宅迥然不同。 原来这里才是那个人的居处。 走进一处轩敞贵重的大厅, “主父, 人来了。”内侍通禀道。 里面传来淙淙琴音,许青窈听出来, 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隔着珠帘, 那人开口,声音柔和, 间在琴曲中,也并不违和。 “听底下人说,你要见我?” “是。”许青窈说。 “想通了?” “嗯。”许青窈点头,声音却很轻。 门口立着的油纸伞滴滴答答,在楠木地板上流了一滩水,那人看了,发出轻轻的一声喟叹,“有轿子了,还要伞做什么。” “下回叫他们把轿子直接抬到廊下,省得走那几步路。” 突如其来的示好,却蕴涵着危险的意味。 察觉他的目光从自己的脚上掠过,许青窈有些慌乱地掩了掩裙角。 博山炉里沉水香缓缓发散,被雨熏湿的空气渐次馥郁起来。 “进来。”里面的人声音轻柔而果断。 许青窈掀起珠帘,簌簌作响,一架仲尼式古琴前,男子盘坐在蒲团上,身披一件华丽的团鹤纹绣金披风,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 许青窈沉吟良久,话到嘴边又数次吞下,指尖掐白的时候,终于开口,“请大人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话音未落,对面琴弦铿然而动,如穿云飞雪。 “到里面去跪着。” 四扇墨竹缂丝屏风后,隐隐可见一架黄花梨的月洞门罩式架子床。 许青窈面色发烫。 咬了咬牙,她弯下腰,曲膝跪倒在地上。 那人打量片刻,轻笑,手指拨在弦上,跳出几个玩味的音。 “都是一样的跪,跪在这里,恐怕不如跪在床上舒服。” 许青窈听了略一怔,便淡淡笑道:“敢问公公行走大内,是如何跪法呢?若是此话出自您的经验之谈,青窈无话可说,若是肺腑之言,那青窈自然也要剖心以对,”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意加深,讽意也愈浓,“就算要跪,我也跪得堂堂正正。床榻柔软,却叫我如坐针毡;地板坚硬,反而令我心安。” 那人竟无愠色,指尖一动,琴音泻出点惊喜的况味,“你有骨气,也很聪明,”不容许青窈高兴,后面话锋一转,语气急转直下,“但是,聪明过头的人,往往不讨人喜欢,你作出这样的选择,注定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用处,自然,也失去了那份你应得的好处。” 听出其中的不妙,许青窈自觉不能再迂回下去,对付这样的人,如果一直辩解反倒失了先机,也是带了一份豪赌的念头,心中默念“不成功便成仁”,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很有些毅然决然的架势,反问道:“那么公公呢,按您的话来说,堂堂男儿,入宫为宦,是不是也失去了‘原本的用处’?” 那人猛烈地咳起来,外面侍奉的小太监急冲进来,手里端着药汤,只是人还没站稳,便被主子挥手屏退。 此人似乎有些虚弱,抬手紧了紧披风,看向许青窈,冷声斥了一句:“大胆!” 虽然是责备之语,却并无多少激愤在里面。 见他如此,许青窈心里安定下来,这代表自己安全了,只是见这位提督大人身子孱弱,有不足之态,她心里未免生疑,宫里的皇上娘娘会允许这么一个病秧子在身边伺候? 那人站起身,披风过于宽大,在地上拖曳,如同江波翻涌,“说说,除了床榻之上,你的用处在哪儿?” “大人以一肩之力挑南北漕运重任,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如今截漕日将近,眼见大人夙兴夜寐,寝食难安,在下愿效犬马之劳,为大人分忧解难。” “分忧解难?好大的口气!” 许青窈娓娓道来,“如今各地漕粮先后输送至淮安粮仓,适逢仓库起火,码头阻塞,出海口淤堵,又逢北地战事吃紧,朝廷数度催粮,想必大人也正为此心烦。” 她提前派人出去查了如今漕运的境况,正因为心里有数,她才敢同这位提督大人讨价还价。 “我凭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得罪我最重要的盟友?” 许青窈明白,他说的“盟友”,指的是薄青城。这批漕粮,全等薄青城手里的沙船装载投港,确实干系重大。 只是若等他知晓薄青城的真实目的,不知道会不会大跌眼镜。许青窈心里如此作想,却不打算实话实说,只因时机未到,她自忖鲁莽开口,会得不偿失,反而引祸上身。 “就凭在北棉南运的商帮大战中,我帮江南商帮打败了晋陕商帮;就凭薄家商号的账簿和分红是我做的改良;凭我在一个老漕丁家里长大,没有人比我对漕运改制的事更感同身受……” 说到这里,许青窈拱手加眉,深深拜下,“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求大人慧眼相顾。” 沉寂良久,头顶才传来声音,“我向薄大人要了你,坏了你的安稳日子和好名声,你若记恨我,在我手下存心作梗,坏我大事,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许青窈斩钉截铁道:“不会,我从未因此记恨过公公。” “世人都说‘红颜薄命’,你不觉得自己薄命?” “我没那么想,”许青窈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遇到大人,我才能在这里高谈阔论,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正因为嫁进薄家,我才能有机会经商记账,增长见闻;假如没有这张脸,或许我早和自己的同乡一样,十三四岁嫁人生子,一生盘旋于田间灶头,死于贫苦、饥荒、疫病,或者是丈夫的拳脚之下,”她攥紧自己锦缎小袄的镶滚边,指尖都有点发白,“到死,都不一定穿得上这样的绫罗绸缎。” 许青窈笑着,眼睛却已经湿润,“说起来有点惭愧,我在薄府,虽然也有几次生死攸关,却还算养尊处优,人不能得陇望蜀,总而言之,我还是谢谢老天爷赏我这张脸。” 那人听了,微微颔首,“所谓‘红颜薄命’,是因为只有红颜的薄命才能被人看见,一个人若过于普通,连磨难都无法说出口,恭喜你,你很聪明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接着又说:“至于‘红颜’本身,带来的机会远比风险大,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许青窈点头,“是的,我一直深信,人不是因为美而悲惨,而是因为愚蠢和孱弱。能‘被看见’,本身就是极为宝贵的财富,感谢大人抬举,让我只称得上中人之姿的美貌和亟待完善的才华,得以被更多人看见。” 许青窈口中的这位“大人”低下头笑了,“过谦了。” 这样说就是有戏,许青窈喜出望外,唯恐机会流失,赶忙道:“属下现在就过去着手办公,请大人吩咐。” 那人微妙地哦了一声,玩味道:“我似乎还没有答应你。” “您马上就要答应我了,不是吗?”许青窈忐忑地抬头,只看见一副瘦削的下颌。 外面雨声潇潇,塘子里的残荷枯梗,渐渐被秋池漫过。 男人愉悦大笑,抱琴走入屏风背后,丢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雨势正大,你不必回去了。” - 许青窈在一个侍宦的引领下去往书房,路过偏厢廊下,见有个异域打扮的小药僮,正蹲在墙角,手拿芭蕉扇,拂拂然吹那黑色药罐。 这时她想起,方才室内香雾浓重,却隐隐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联想到方才的咳声和端药进来的太监,她心里不禁觉得有些怪异。 转头问身旁的侍宦,“大人可是身体有恙?若真如此,我倒是认识一位名医,或许能试上一试。” 这位侍宦知道她的身份特殊,行事便特别客气,听她这么问,也不隐瞒,“那倒不必,大人身边如今已经有一位神医了,听说是打南疆来的,医术有些邪门,却很了得。” “那便好。”许青窈随意敷衍,心里愈发好奇,“我看大人不像先天之症,莫非是来淮安后,因为公务繁忙殚精竭虑才染的病?” “唉,”老太监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不敢瞒夫人,我们在来淮安的路上,受了刺客偷袭,大人被重伤,差点性命不保,多亏遇上一位南疆巫医,才捡回一条命,只是那药性猛烈,短时期内使人全身溃烂,大人不得已才终日斗篷加身,掩人耳目。” 许青窈心想,原来如此,听说前两位负责漕运的官员都死于非命,这位作为皇室的心腹,竟然也惨遭毒手,看来漕运改制的阻力,远超她的想象。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宝瓶门。 身后的小药僮端起陶罐,刮出两大碗浓汤,端着漆盘走到廊庑尽头,出现一个着黑色长袍的男子。 小僮乖顺行礼。 男子接过漆盘,“下去吧,今天的药我亲自去送。” 穿过墨竹缂丝屏风,帐幔垂地,床上的人半倚在雕有螭龙纹的板壁上,已经解去斗篷,身形显得愈发清瘦,中衣胸口渗出淡淡血迹。 “我答应少主的事,如今已经悉数完成,少主答应我的承诺,何时才能兑现?”那人握紧袖中一把纯银匕首,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见仇人在我眼前逍遥,兄长大仇却不能报,我心实在难安!” 绡金纱帐被揭开,探出一只玉雕般的手。 帐内传来啜汤声,很快,两只空碗依次被递出来,帐中人道:“放心,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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