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着迷一般地吻了上去。 她该是这辈子也忘不掉他了。
第119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身旁已经空无一人,室内暖意融融, 水仙花香气徐徐飘散。 外面是下过雨, 才放晴的样子。 她起身下地。 怪不得会温暖如春,原来床底的炭盆里,点着银丝炭。 听见炭火轻爆的噼啪声, 她的后腰阵阵灼烧,像是有根针在皮肉里面绣花,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 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夜—— 那种被燥热潮湿支配的窒息感,再次向她袭来。 拔步床最外围的回廊上, 立着一面巨大的西洋镜,许青窈褪下绸衣, 镜中映出一把茉莉样的腰, 那面脊背, 此时却像是被染绿了。 大约是镜子花了吧。 她回过身, 用手摸上镜面, 试图抹去深浓浅黛的青痕。 不过徒劳之功, 很快她就绝望地确定,那是一座山水浩渺峰峦掩映的青城,就长在她的后腰, 像是骨血铸就, 肌理铺陈,甚至随着呼吸, 缓缓起伏。 她知道了。 好一个薄青城。 好一片连绵千川的巍巍青城! 转身提起桌下的月牙杌子, 用力挥去,立式西洋大镜哐的一声, 四分五裂,碎成一地。 红木地板上瞬间照出无数个惶然苍白的面庞。 许青窈从中捡起一块碎片,闭上了眼睛。 - 祭海仪式已经过半。 白日里,拜过海神庙,请了道士作法,焚经颂祷,烧香引幡,锣鼓喧天之中,一条涂朱抹彩装扮奇异的长龙,遍历淮安街巷,诸事告毕,太阳已经落山。 席间,笙歌燕舞,觥筹交错。 穿着宦官百花蟒服的薄今墨与薄青城寒暄,“明日就要发船,我也与大人作最后一别。” “听闻薄大人手下赌坊开到了漠北和岭南?” “都是些小生意,挨的却是大骂名。” “自古名利难两全,我们这些人亦是一样,街头巷陌的老百姓,听见太监两个字,哪个不骂一句阉狗?” 薄青城满不在乎地一笑,“不过是犬巷吠言,你我都明白,老百姓呼唤青天大老爷,就和大闺女慕嫁好男人一样,愿景罢了,然而这种愿景,只会招来乡愿之徒。” “乡愿,德之贼也。”薄今墨顺口接话,显然十分赞同。 只听薄青城又道:“什么时候真能轮到他们选,才算作数,奴才不知道自己遭着辖制,只盼主子靠良心收敛,岂非白日做梦?要我说咱们这些人挨骂,叫人明明白白地厌恶,显露出世道的本相来,才算功德一件。我赚这个挨骂钱,是不亏心的,相反,要叫人赞我敬我,我良心里反倒过意不去。” 薄今墨淡淡勾唇,“方才还说‘乡愿’,现在又讲起老庄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了,薄大人学的到底是儒家,还是道家?” 薄青城微微一笑,“取诸子百家之长,我做人做事,讲究的是实用。” “咱家不是咱家,你才是真杂家。” “公公说笑了。” 虽然与此人政见和立场都不同,薄今墨却觉得这番话很有意思,交谈起来,也并不抵触,于是又试探着问道:“漕粮北运一趟,成本是粮本数倍,劳民伤财,听说当今的林阁老,打算叫各省赋役全部兑作白银上交……”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薄青城说:“这是自寻死路。” 薄今墨骇然,“为何这么说?” “敢问我朝产银量几何?铜矿几座?” 薄今墨声音沉重了几分,“去年一年银矿产量仅有十八万两,铜矿较银矿虽富足不少,地域差别却大,蜀中西川及云南东川,就占到出产总量的八成,更为不妙的是,矿源掌握在当地土司手中,开采成本极高。” 薄青城微微抬眼,“您在宫里行走,想不到竟然对这些经济庶务如此通晓……看来朝廷还是有能人的。” 话锋一转,“只是既然如此,薄某倒想知道,公公对朝廷以白银作为税币的事怎么看?” 薄今墨道:“如你所言,财不在民,然而亦不在国,国库空虚,内帑亦不丰盈,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皆来自海外,多被铸成私锭藏于富贾大户之家,若不改革税制,只怕朝廷财政难支。” “为了扩大税基,便放弃铸权,倘若哪天海外白银流入巨减,必会造成银母子钱(银铜兑换)紊乱,到时恐怕要伤及粮本,得不偿失。” 薄今墨一时哑然,“只是眼下若不革新税制,地方豪强隐匿土地不得清丈彻查,农户弃地,流民四起,又该如何?” 薄青城:“失税根源在农民?耕农弃地只是表面现象,你去查一查大量土地被挂在何人名下,便会一清二楚。” 薄今墨不用查也明白,朝廷给士人免税,农民为避赋税,自然少不了依附,无形中壮大了地方宗族势力,只是如今谈这个,无异于一口吞天,他早有察觉,却有心无力。 “情势迫在眉睫,燃眉之急不解,大火焚身,再无回天之力!” 薄青城指节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笃声,“为解燃眉之急,自掘坟墓,得不偿失!” 二人各自噤声,默然对坐。 少顷之后,薄青城打破沉默:“将白银作为税币,见效是快,不日国库就能丰盈起来,只是其中隐患,恐怕也会贻害无穷。” 薄今墨:“不妨直说。” 薄青城道:“一,朝廷征税按银核算,老百姓就必须把手里的粮食兑换成白银,白银都掌握在豪强大户的手里,中间多出一道关,吃亏的是谁?” 说到此处,口干舌燥,抿一口茶,又道:“二,北方内陆远海,少有白银流入,盛行的是铜钱,如此一来,北方农民交税,首先得把粮食兑成铜钱,再用铜钱兑白银。南直隶白银流入量大,同时每年有大量商品向北方倾销,双管齐下,持续向北方吸血,恐怕不出几年,北方农民就要破产丢田,拉旗造反了。” 薄今墨深深低着头,沉吟良久,“确实远见。” 薄青城低头喝茶神情难辨,姿态多了一丝防备,抬起头来,却又是一番笑颜,“公公见闻之广博也令薄某佩服。” 正说着,几个地方官摇摇过来,人已经醉得酩酊。 徽州知府和淮安知府抢着递酒,粗着嗓子说:“这杯酒,敬公公。” 山阳知县贺昳也来了,笑眯眯地道:“听闻公公容光绝世,我等与公公共事良久,如今临别在即,还未有幸得见庐山真面目,实为憾事,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窥真颜?” 薄今墨正为难,打算以身体不适来婉拒,一旁的薄青城却忽然起身,幽幽插话,给焦灼的气氛再添一把火,“考虑到公公大病初愈不便饮酒,下官想,还是以茶代酒为好。” 说着递来一盏清茶。 其余人也随之照做。 被众杯盏簇拥,薄今墨骑虎难下,幸亏他早有准备,从容抬手,身后的小侍宦赶紧上前,为他脱掉斗篷,摘下那半脸面具,微微一笑,在一片怔忡眼神之中,将众人孝敬的茶一饮而尽。 薄青城盯着那张陌生的脸,眼神一寸一寸刮过,确定看不出半点那人的模样,才放下心来,冷冷说了句,“公公果真潘安之貌。” 这时,门口忽然进来个女人,一袭青袍,长发随意披散着,映着满园灯火,如同落难的玉人。 薄今墨随之转身,四目相对,许青窈愣了半晌,行了一个古怪的礼,说:“大人恕罪,我来迟了。”
第120章 古老的戏台子上面, 丝弦已经细细地荡起来,几个粉衣绿裤的小僮弓着腰从廊上跑过, 快得像一阵风。 彩色的风。 这个戏班子是打苏州来的, 近来很出名,因此也变得难请,再加上班主听说是给太监唱戏, 就不肯,还闹了好一阵子,后来当地的衙门怕惹了东厂, 自作主张给班子里几个小的动了刑,老班主才松了口, 不过,也只肯唱这一场。 老班主径直走到高地上辟出的亭子上面, 掀开层层叠叠的纱幔, 那紫檀夹头榫大平案前坐着三个人, 最左边的作宦官装扮, 五官阴柔美丽, 只是脸上生着大片红疹, 有碍观瞻,右边是一个玄色云袍的男子,眉眼英气, 却阴沉冷漠。 中间是个女人, 如同冰山,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三人同席而坐, 姿势却都很矜谨, 亭间气氛疏离,似乎与帷帐外的煌煌灯火隔着天堑。 歌声像是从遥远的高塔飘来, 空灵缥缈,弥散在苍茫夜色里。 班主上前,请几人点戏。 左右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侧向中间的女人。 老班主察觉到其中微妙,循着视线将戏文单子递出,许青窈看也不看,只问:“会唱《宝剑记》吗?” 老班主顿了一下,一板一眼地回答:“会。” “点一出《夜奔》。” 空气陡然寂静几分。 老班主特意暗中观察了下座上两个男人的表情,因为这出《宝剑记》,批的是朝廷党派权奸,怕被阉宦听见,以为影射,他们特地从演出曲目中,去掉了这出戏,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偏偏就点到这出。 说来也怪,明明该惊恐畏惧,此刻他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一个唱戏的,头一回作了看客。 离开的时候,老翁回头看了一眼,见中间那三千青丝披挂如瀑,蛇一样搭在玫瑰椅的雕花靠背上,闪着幽寒的光,心里一紧:这个女人,恐怕是故意的。 须臾,台上的三弦拉起来了,一声苏笛响彻沉沉夜色。 “唱尽更筹,听残银漏,逃秦寇,好教我有国难投,那答儿相求救?” 唱腔浓厚,曲调高亢,顿挫之间,隐隐有泣血之势。 天边星子渐次亮起。 “烧王船了!” 外面一声大喊。 原来今日祭祀海神,为禳灾祈安,按例得在夜里焚烧一艘航船,这船就被叫作“王船”。 今日的“王船”,是一艘旧年的杉木福船。 福船高大如楼,底尖面阔,体式巍然,船身通体漆朱,上绘有五彩祥云与栩栩腾龙,甲板上金箔堆成小山,船头船尾分别悬挂两盏巨形纸灯笼。 “点火!” 一片诵经声中,大火冲天,直将半边深蓝夜空烧成暗红,血色一片,穿着红黄黑蓝各色服饰的巫祝,带领千姿百态色彩奇异的海族,排成长龙,在月下的火堆前舞蹈,口里念念有声,预备远航的水手,在火焰的外围跪伏,虔诚起拜,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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