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滚滚,满世界金沙金粉。 台上的武生左云手跨右腿半弧形到上场门,比一个英雄指,左手中寒剑锋芒凛然,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生逼作叛国红巾,作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法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叫你海沸山摇。” 许青窈忽然大笑起来。 风把层层纱幔吹动,像是揭开了数不清的人面画皮。 左右两个男人一时都愣住了,背影笔直到僵硬,各自或黑或红的衣袍,在远处火光的照耀下,竟也如同正在焚烧,将要露出里面透明的骨头来! 最中间的许青窈,软缎青衣背后,越来越红,直到湿成一片…… “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 一宵儿奔走荒郊,性命—— 挣出一条。 到梁山借得兵来,高俅哇贼子! 定把你奸臣扫!” 在丝竹声和火焰爆裂之中,女人悲绝的笑声戛然而止,“扑通”一声,人向后直直倒下。 “窈窈——” 薄今墨凄厉叫一声,险些惊掉脸上假面,甫一碰到女人的后背,就感到粘腻一片,抬起手来,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猩红。 远处烟雾弥散,庞大华丽的航船烧成灰烬,黑沙金粉在空气中恣意飘飞,淹没人的七窍五感,叫人呼吸蹇塞,如同濒死。 薄青城坐在那架椅子上,盯着江山激昂的戏台,不曾回头,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瞪得通红,如同蓄满血泪。 此时,夜风刮来刺骨寒凉,戏台上正好唱到:“呀!看前面已是梁山,待俺趱上前去!”
第121章 许青窈醒来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云纹绣枕。 她知道,自己回到了南风苑。 发现自己此刻正俯趴在床上, 不得动弹, 她想要爬起身来。 “夫人别动。”前方响起关切的声音。 朦胧白光之中,一个挽鬓的女子俯身下来。 云娘取下覆在背上的缎子,只见白布又粘进了血肉之间, 揭开后背上是一片模糊的血渍,划痕纵横交错,与边角的青绿交相辉映, 更触目惊心。 郎中说这是瓷片的划痕,目的是为了刮掉那片刺青图案。 “大少奶奶, 您这又是何苦呢?”云娘不禁感叹。 许青窈眉头深蹙,“船开了吗?” “您是说运粮的漕船吗?”云娘自问自答道:“已经走好几天了。” 许青窈沉默下来。 云娘见状, 勉力撑起笑容, “大少奶奶, 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起身到案前, 端来一碗药汤, “墨少爷醒来了。” 许青窈抬起头看她,眼睛亮了几分。 “这几天都是墨少爷在您身边照顾。” 许青窈作势要下地。 云娘明白她的意思,垂下眼睛, 嘴角的笑意还在, 却显得有些心虚,“只是现在还不能见您。” 说到这里, 语气顿了一下, “听说墨少爷去了蜀地。” 去蜀地干什么? 许青窈心里有微妙的诧异,却没有多问, 顺从地把药喝下。 “云娘,我要出去一趟,帮我穿衣梳洗可以吗?” 云娘立马皱起眉头,“夫人您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出去呢?” 可是许青窈已经爬起来了,自顾自往身上套衣服,云娘见状,知道她是铁了心肠,只好下地打开立柜,找出几件宽松的衣裳,递给许青窈。 看着那抹纤细虚弱的背影迤逦下楼而去,云娘无奈叹一口气。 轿子在漕运总督府门前落地。 许青窈刚要抬脚进去,被门口的守卫拦住。 她只好请求:“烦您进去向崔公公通禀一声。” 门房上的人探出半个脑袋,懒懒看她一眼,“崔公公呀,早走了!” 走了?许青窈面色苍白,问:“你知道去哪儿了吗?” 那门子冷笑一声,轻鄙道:“大人们的事,能轮到你过问?” 许青窈早知道这些门下走狗最会拿腔作势,从袖中掏出备好的银两,“还请您行个方便。” 那门子收下银两,放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这才眯着眼睛道:“实话告诉你,崔公公回京了。” “回京?”这是许青窈没有想到的,现在怎么会是回京的良机?起码得等到这一批漕船顺利抵达北直沽才对。 难不成,是海上的船队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重新上了轿,心想:人走茶凉,原是世间真理。看着这些人一改从前的谄媚之态,向她露出獠牙的样子,她心里只觉十分好笑。 过了巷子转角,一个小太监跑上来,声称要见许青窈,许青窈心里奇怪,却还是叫轿夫停脚。 那人得了诺,上前来,许青窈掀开轿帘,二人目光迎面相遇。 看见对面的第一眼,她就认出这位是曾经在总督府伺候的小侍宦,上次就是他在雨地里打着伞迎接她,她则把伞让给了他,回头在轿中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一把,她现在还记得那时透过雨幕,看到的那双惊奇发光的眼睛。 “夫人,我知道您在找主父。”小太监的眼睛还和从前一样亮。 “你知道提督的下落?” “他去了蜀地。”果然,他并没有回京。 但是,这个地点——蜀地? 她想起从前和薄青城去的那一回…… 这时,后背忽然一阵灼烧,脊骨刺痛,几乎使她倾身而倒,勉力支撑坐住。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小太监腼腆地笑了一下,跑开了。 许青窈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收回视线,喃喃道:“蜀地……” 对了,方才云娘说,薄今墨也去了蜀地。 - 轿子在薄府门口落停,听见外面人声如沸,似乎在抗议什么,她的心内隐约不安,甫一下轿,就有大片人围上来。 “把这个女人抓起来!” “就是这个女人,和太监私通,败坏我薄家门楣!” 那一群戴襥头穿长衫的儒生和老爷,她都认得,全是薄氏族人,五花大绑下,她被押到祠堂。 窗外就是那口吃人的水塘。 深秋的水塘泛着森森寒意,她忽然想起年初的春天,那一夜,她差点被沉塘,后面一波三折,阴差阳错,侥幸活了下来,没想到,竟然会再次踏入同样一片险境。 祠堂里炸开了花,七嘴八舌,都在讨论该怎么处置她。 “按照我薄氏族规,许氏犯了通奸大罪,理应沉塘。”族里最为年长的老辈如此说道。 众人又吵了一阵,自从太监进驻薄府,酒池肉林,大开欢宴,他们这些同姓宗嗣,不管是远房还是近支,都被满城的文人戳着脊梁骨骂,老百姓的唾沫星子都快淹到各家房梁上,这会儿,趁着薄家长房的男人都不在,终于能好好地出一口恶气,仿佛不除许氏,就不足以平众怒,不足以挽回薄氏百年大族那岌岌可危的门楣。 因此,对于这种处置,众人都无异议。 一阵天旋地转,许青窈被按倒在地,拉到水塘边,坠上青石,就在她将要化作一缕亡魂的时刻,忽然想起一个人,薄青城的母亲蓝氏。 她曾经被沉塘,也是这样寒冷的秋天吗? 好像一直都忘记问个中细节,只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艳闻似的,大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却没有人肯追究原始的真相脉络,就像她自己,都快忘了,一开始,她是怎么和太监扯上的关系。 想到这个,她忽然就不怕了,她的双眼紧紧地望着前方,那座斑驳的漆红木门,她知道,那扇门马上就要被推开—— 戛然一声,门开了。 许青窈露出微笑。 来人身穿官家服饰,手里捧着公文,扬声诵唱,“节妇许氏,薄公讳夕白妻也,贞操贯日,义烈可嘉,足树孀声懿范,现旌表其节烈坊一座,以示圣恩。” 众人一时都愣住了。 方才嘈杂熙攘的祠堂,陡然归于寂静。 许青窈眉目上挑,透出几分炽色,懒懒道:“还不快给我松绑吗?” 族长好像想起什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蹲下身要替她解掉身上的束缚,当发现那麻绳被打成死结,竟然试图用牙齿去咬断,许青窈嫌弃地别开身子,冷笑道:“男女授受不亲,族叔怎么就忘了呢。” 族长一阵讪笑,面色白红交替,好不热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座牌坊竟然还真的能批下来,原以为发生了那样的事,又闹的那样大,满城风雨交加,竟然还能容得下一座牌坊。 毕竟,薄府的荒唐,众人有目共睹。 这些人忽然发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功勋名节,原来只是一纸空文,而这一纸空文,又只是权力尾巴上的微末游戏,这不亚于当众挨了狠狠的一记耳光。 小小的祠堂之内,无数的脸面脱落一地,同时碎掉的,还有满口的仁义道德,名士气节。 许青窈则爬起身,坐在上首,悠然地灌下一杯茶。 忽然,门外跑来一人,拉住那位衙门送信的官人,口里胡乱叫喊着什么,许青窈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位素来深居简出的弟媳,沈韵秋。 此时的沈韵秋情绪激动,抱住公差的手,要给他看手里的纸张。 “大人,您看看这个,这是许氏和嗣子通奸的证据,”由于情绪太急,显得语无伦次,“您快看看啊,画上的人就是许氏,这是大房嗣子薄今墨的亲笔……” 祠堂檐下的众人,这会儿才听清她口里讲了些什么,尤其是族长,一张脸已经惨白,似乎顷刻间就要倒下去。 接连的变故,叫他这个一向不大通庶务的人实在为难,他本身就是老族长死后,薄青城设计提上来的,后面也是沾了长房生意上的好处,叫族里各支都能领上红利,才坐稳了这个位子,但是真叫他急中生智,那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只会越急越乱。 幸好,还有几个年龄大的老一辈,能经得住风浪,当即派小厮去门口把人拿下。 “疯妇,你在满口胡言乱语些什么!”族长见此女差点惹出大祸来,怒不可遏,大声叱道。 由于嘴被堵上,沈韵秋只好在地上撒泼撕扯,全然没有往日被盛赞的“淑慎其身”的妇德典范姿态。 许青窈俯身,捡起那张落在石砖上的画纸。 这是一张澄心堂纸,坚洁如玉,细薄光润,薄今墨的书桌上确实放着这样的画纸,再看上面的图案,女人一袭竹叶青袍,纤腰束素,长发飘散,将若乘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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