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件青袍此时正穿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敢确定画中人就是自己。 若沈韵秋早点将这幅画拿出来,还真是强而有力的证据,可惜…… 许青窈满不在乎地将画纸递给族长,沈韵秋见到这一幕,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逐渐瞪大,满脸的不可置信。 见族长将那画作几下撕毁,许青窈面向绝望的妇人,幽幽叹一口气。
第122章 牌坊留下, 官差被好生送走,沈韵秋, 则以“疯妇”的名义, 被关进了祠堂。 在听说这位弟媳接连绝食数日,许青窈终于决定亲自去祠堂一趟。 她知道,她在等她, 用这种方式,逼她赶赴特意为她设下的刑场。 黄昏的日光下,祠堂门口的两口太平缸内, 盈满今年的雨水,像是磨得水光润滑的铜镜, 映出衰草横生的檐角和春后废弃的燕窝。 沈韵秋背着光,坐在椅上, 像是一片枯败的叶子。 “我不明白, 事情怎么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 ”许青窈道:“记得从前不是这样的。” 想起从前, 许青窈神色缓和了些, 午后的阳光斜射进来, 在她脸上照出昏黄的光,像是深山古庙里无人问津的旧观音,眉眼优雅平静, 散发着凄凉的祝福。 沈韵秋则坐在光外, 黑暗沉重地覆盖在她身上,可是她依旧坐得笔直, 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冰冷地打量着对面, 却又似乎落得很远,“只怪我从前识人不明, 没有看穿你的真面目。” 许青窈淡笑道:“我以为,这话应该由我来说。” 听到这句话,沈韵秋忽然暴起,“你来说?你凭什么来说?你不过是个贱人,也配教我做事?!” “就凭你做的那些事,早该沉塘!杀头!浸猪笼!”几段不同的酷刑,在她的舌尖跳跃,好像那是一种可供咀嚼的美事。 许青窈心惊胆寒,因为沈韵秋此时此刻的样子,完全是一个囚徒,沉浸在呼唤天理的幸福中,仿佛自己多年的沉冤终于得到了昭雪。 一个虔诚奉神的人,数年如一日的焚香祝祷克己招魂,最终却为神所弑,怎么会不疯狂呢? 许青窈掐紧掌心,紧闭双目,再睁眼时已带着幽然的悲悯,“你不该将你受的苦,算在我头上,你的活法终究是你自己选的,至于我这条路,归根到底,也非我所愿……说句不好听的,假如你我二人身份互换,恐怕你也活不到现在。你那些嘉德懿行,几分作假几分甘心,自己清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恨的是不能自洽的自己。” “这时候了你还不肯承认!你敢说你没有拿男人的好处?你一个小门小户的农女,不是老爷偏爱,谁教你算账行商,谁给你执掌中馈,你连十月怀胎也没有,就凭空得了一个好儿子,你不守妇道,和自己丈夫的弟弟搅在一起,你还和宦官勾结,争权夺利,败坏门楣,你毁了这个家,毁了我们所有人,都是你害的!” 沈韵秋眼底闪着憎恶痛恨的光,几乎上来要将她撕碎。 “桩桩件件,哪件冤了你,当婊子还立牌坊,你凭什么!你抢走的是我的牌坊,”她痛心疾首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你抢走的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东西……” “好。”许青窈自桌底抽出一把缺角的榉木椅,不顾上面的灰尘,敛裙坐下。 “你的牌坊?”许青窈手抚过残椅,笑得苍凉,“可惜你的丈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不得销户,你再守二十年,也算不得守孀。” 沈韵秋脸上两行泪潸然而下。 许青窈喉咙发涩,“你相不相信,我没想过要这个牌坊。” “你什么都不想要,可是偏偏老天爷把什么都给了你。” 沈韵秋抬起头,双目发红,如同末路困兽,脸上又哭又笑,“许青窈,你让我活成了一个笑话。” 黄昏的火烧云,压在古老的祠堂上,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焰火,庆祝普天下所有亘古的生辰。 许青窈起身出门,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忽然回头,“笑话?不如我给你讲一个真正的笑话。” 檐下光影错落,许青窈脸上半明半昧。 “一武官出征,将败,忽有神兵助阵,反大胜。武官叩神姓名,神曰:‘我乃垛子神也。’武官问曰:‘小将有何德何能,敢劳垛子尊神相救?’神曰:‘唯感汝平昔在教场,从不曾一箭伤我。’” 听见这个,沈韵秋先是沉默,俄而放声大笑。 那笑声凄厉而浩荡,几乎穿透结满蛛丝的房梁和残破的瓦檐,叫整座祠堂化为废墟。 许久,她喃喃道:“还是有一箭的……” 当夜,祠堂起火。 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大火冲天,似乎要将整座淮安城都献祭给深黑的夜,救火的家丁四处奔忙,许青窈站在祠堂外面,眼看着一切烧成灰烬。 她站了很久,泪流满襟,浑然不觉。 直到后脑一痛,火光湮灭,天昏地暗。 再醒来,入目是一片昏暗,厚重的板壁上浓重腥味四处弥散。 许青窈当即意识到,她被绑架了。 然而令她奇怪的是,说是绑架,手脚却相当自由,大约是绑她的人自恃这密室封闭隐秘,绝对不会叫她逃出生天,所以才给予这份看似宽泛的自由。 身边响起一声□□,许青窈吓了一跳。 原来这里还有旁人。 这时,死寂的空间响起脚步回音,许青窈屏息凝神,听着那声音时轻时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迤逦而来,在头顶上方停住。 舱门打开,跳下来一个男人,擎一盏油灯,在门口放了东西,很快又离开。 她谨慎地移过去,原来是两碗米饭,但是她没敢吃。 幸好,那人还留下了灯,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终于看清,自己身旁还有另一个女人。 这张脸并不陌生。 她们是见过的。 那次,在她被送去总督府之前,薄青城本意是要用这个女人来代替她,只是她没有答应。 有了这样的前缘,又是在这样的场合再见,到底尴尬。 许青窈本来还想将人叫醒共商对策,这会儿却犹豫了。 然而,对方不知道几时就转醒,此时也在打量她。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碰。 “你是玉娘?”许青窈率先打破沉寂,定声问道。 即使是这种场合,女人笑得依旧十分妩媚,如同一只睡醒的狐狸,蜷缩在草席上,薄臂撑颐,“薄家大少奶奶也来了?” 她的语气轻松淡定,仿佛只是出来游山玩水。 许青窈心里暗暗生奇,“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船上啊。”对方敲一敲身下甲板,问:“你没坐过船?” 许青窈说:“我们怎么会在这儿?” “这还不简单,被人抓了呗。” 许青窈想了想,一时没有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对方,凝声道:“你有很多仇家?” “是你的仇家吧,我认识的只有嫖.客。”女人的笑容妩媚中透着戏谑,然而那双眼睛背后,却埋藏着一些捉摸不定的情绪。 许青窈迷茫了。但是介于人家把话说得太死,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趁这个空当,女人爬起身,走到前方落灯的位置,端起碗筷,作势要开动,许青窈拦住她,“先别吃!” 女人回头嫣然一笑,腔调娇柔,“我不吃,你怎么知道有没有毒。” 许青窈微微颦眉,肃声道:“把另一碗给我。” 女人笑了一下,眼波流转,“哦,原来是怕我和你抢呀。” 许青窈又好笑又无语,心里默默叹气,这个女人嘴皮子太了得,嬉笑怒骂,虚实相生,只好淡淡抿唇,稍作回应。 零丁漂洋,前途未卜,加之后背伤口未愈,灼痛难忍,她根本没有心思插科打诨,只是以盘腿打坐的姿势,在一旁假寐小憩。 见许青窈寡言少语,态度疏离,对方也不再纠缠,吃完饭后,重新躺回了稻草堆,不一会儿,就传出富有规律的鼾声。 许青窈哭笑不得,她是真有点佩服这女人了。 身下忽然颠簸得厉害,隔着舱壁,隐约听见外面电闪雷鸣,一股股海腥气灌入。 有人在喊,“飓风来了!” 乌云翻滚,海浪涌动,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甲板上的人惊呼着四散奔逃。 - 同一时刻,海域东北方向,领头的一艘巍峨楼船正率领数百艘沙船的船队,在滔天巨浪中穿行。 薄青城无视风雨,负手立在船头,身上的苍青长袍被海风吹得猎猎招展,似乎下一刻就要腾云而起,呼风唤雨。 雨打湿全身,他却恍若未觉,低着头,神情呈现出少见的温柔,因为此刻,怀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只水光艳泽的三色花猫,此刻正探出半个脑袋,好奇打量眼前的海上世界。 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猫下巴上轻挠,“因为你,惹出那么大的祸事,也该同我走完这最后一程。” 临行前,他没去道别,只带走了这只猫。 想必,她现在一定恨死他了。 “二爷。”旺儿轻轻唤了一声。 薄青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轻轻挥手,面色坚毅决绝,那层笼罩了连日的阴云骤然褪去,化为暮色降临前的万丈霞光,“通知底下人,现在行动。” 旺儿躬身答了声是,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想起启程之前,他也曾问过自家主子:“二爷,倘若此事不成呢?” “那便不成。” “倘若再回不来呢?” “那便不回!” 狂风肆虐,几个大浪打来,接连数艘大船撞上暗礁,揭开了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海上风暴的序幕。 爆炸是伴随着雷鸣开始的。 在乌云和巨浪之中,一股失去束缚的力量以毁天覆地之势,自船舱内急速涌出,巨大的楼船板条弯折回覆,无数裂纹由内而外炸开,那声音像是数万件瓷器同时在烧窑中炸碎,直到船肋彻底崩裂开来,“轰然”一声,狂暴的火焰升腾而起,连翻涌的滔天巨浪也成为这场大火的帮凶。 灾难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后面的数十艘航船,无数碎片连同人的哭喊声被海浪吞没。 “事情办得如何?”薄青城坐在一艇小型救生舟上,云纹长靴沾了点血渍,被他用随身携带的帨巾轻轻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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