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缠红巾的水手,腰上别着短刀,从另一侧游上船来,浑身湿淋淋地,透过包巾,底下的头发绞结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隐约可见方才恶战凶险。男子单膝跪在薄青城面前,“回帮主,沙船帮众弟兄不辱使命!” “如今贡船已毁,阉兵尽戮,剩下的全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再无后顾之忧。” 薄青城点头,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不知是在安抚怀中宠物,还是慰藉劳苦兄弟,“按照原计划,掉头南下。” - 消息传到薄今墨耳朵里,他正在蜀地买米。 或许是因为米铺掌柜就在身后,薄今墨听后不动声色,只是答了一声“哦”。 徐伯没有看见少主笑,心里有点失望,他还以为少主昔日未卜先知,算准了局面,如今依言应验,会高兴呢。 可是转念一想,也对,虽然他们早料到今日局面,然而损失的都是民脂民膏,白花花的粮食就这么沉入大海,任谁看见都会不忍,何况船上的全是贡品和白粮,比寻常粳米更精贵的东西,属于皇室特供和百官俸禄,羊毛出在羊身上,要再重新征收,不知道多少小民之家会因此破败。 想通这点,他忽然有点惭愧起来了。 待回过神来,前面薄今墨已经在同掌柜的立契了。 徐伯走上前去,朝薄今墨肩膀轻轻一拍,“咦,少主,我们要买的不是白粮吗?” “不,就是糙米。”薄今墨笃声。 “可,”徐伯为难道:“糙米质地粗硬,是作为粜仓和军粮用的,怎么能……”怎么能作为白粮的替代品呢? 薄今墨转过头来,淡淡一笑,脸上还有残余病容,然而眉目却是炽丽逼人,直叫徐伯想起那位被枭首的老主人,即使在刀下的最后一刻,依然风姿殊绝,连那颗滚落的头颅,也引得众人哄抢。 旧事令人惆怅,徐伯不敢再沉溺,收敛心绪,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莫非,您要……” 薄今墨点点头,肯定了他的思路。 没错,薄今墨打算在蜀地购置十万石糙米,将其装船,作为本次海运的漕粮输入京城,到时,这块烫手山芋递出去,京城那帮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左右为难之际,他便可以顺水推舟,将这些粮食全部输入北地军营,纾解兵乏马困的战局。 掌心的糙米顺着指缝簌簌漏下,少年唇角终于溢出些许笑意。 这些东西,成色算不上好,于王公贵人是难啃的鸡肋,然而于边军将士,却是救命稻草。 也正因如此,才能破了这内忧外患之局。 他要让薄青城知道,想要偷天换日,犯上作乱,作那窃国贼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海运试行成功,他要;边疆无患,城池坚牢,他也要。 ——少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贪心了。 然而……还不够。 更遥远庞大的东西在未来,在明天。 他薄青城不是调头南下,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唱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吗?他便帮他一把,以漕粮代白粮,曲中求全,一箭双雕。 徐伯知道计划的原委,也跟着笑道:“少主借花献佛还不够,还要来一个送佛送到西吗?” 薄今墨轻轻摇头,长睫打落一片阴影,翘起的唇角显露难得的少年气,“送粮送到北,送魔送到西。”
第123章 经过连日的颠簸, 终于从那股令人作呕的生腥气中解脱出来。 许青窈朝外望,透过被钉死的柴窗缝隙, 隐约可见外面青山峥嵘。 如今已是初冬, 这里却水草丰茂,云雾蒸腾,室内空气潮湿, 墙角生苔,负责送饭的老妪口音浓重,许青窈猜测她们是被带到了南境, 而且应该是山岭之中。 观其地形起伏,落脚点应当是一座颇有规模的集寨。 “别费劲了, 出不去的。” 身后响起一道柔媚而漫不经心的声音。 许青窈回头,看向女人, “你知道这是在哪儿?” 女人不说话, 只是笑, 过了一会儿, 貌似漫不经心答了一句:“放心, 我们不会有事。” 许青窈抬眸, 显得有些吃惊,女人说这话时,语气笃定, 姿态轻巧, 仿佛已经预知事情的完美结局。 当然,更令她意外的是, “我们”这个词。 许青窈微微侧目, 看向身边人——一路走来,大抵也算得上患难之交。 前些日子, 经过船上一段时间的相处,两个人确实近了许多,有一回,许青窈后背疼得厉害,还是她帮她用盐水冲洗了伤口。 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搞来的,她问过是不是海水,得到的是否定回答,并附送一则无情嘲讽。 记得处理的时候,她还问她,“被狗啃了?” “差不多。” “看来是一条恶犬啊。” “没错。” “你也够狠。” 许青窈这回倒没接话。 托了这位的福,加上老天爷保佑,许青窈后背的刮伤很快痊愈,再也没犯过病,只是偶尔生出一点酥麻的痒意,大约是在结痂。 入夜,老鸦在枝上枯啼,半夜猫头鹰飞来飞去,撞到被钉死的窗户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老妪早上来送饭,经常会捡走墙根的死鸟,同时在菜篮子里附送不知名美丽野花。 商媚苦中作乐,拿野花编花环,她手艺好,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逃灾避难,倒像是异地出游。 许青窈在一旁冥思苦想,她却吃睡无虞。 许青窈说这是傻人有傻福,商媚笑话许青窈杞人忧天,两人你来我往,斗嘴也成了乐趣。 接下来又过了几天,只听见寨子里人越来越多,甚至能听到兵枪铮鸣,最近的一次,竟然是火器,轰隆一声,天塌地陷,滚滚浓烟之中,万千飞鸟哗然展翅,自群山升腾而起,那黑色的羽翼,密集地汇成一片,顷刻间遮天蔽日,叫日月无光,忽而聚成一点,消失于天际。 整座寨子如同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许青窈躲进桌底,修长的黑影一直蔓生到脚边,她小心翼翼,顺着影子看过去,这才注意到,门口立着一个人,垂着头,无声无息,鬼魅一般,不知站了多久。 察觉许青窈探寻的目光,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瘢痕交错的脸。 许青窈愣在原地。 她认出这是曾因为轻薄沈韵秋,被扔进乱葬岗的那个花匠。他果然还活着。 这人打量她几眼,脸上浮现扭曲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沈韵秋那个毒妇竟然就这么死了,倒便宜了她。” “你是……”许青窈也在打量对方。 “你没必要知道。” 许青窈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你是薄殷义,失踪的二房嫡子。” “怪不得……”男人神色恍然,像是想起什么逸事,笑容拉扯皮肉,“够聪明。”即使是赞赏,也显得阴森可怖,许青窈心内擂鼓,再不说话。 商媚忽然从后面跳出来,双手叉腰,挡在许青窈前面,脸上那股一贯的媚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市井泼辣,“冤有头债有主,谁和你有仇你抓谁呀,抓老娘这么一个弱女子,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男人凝视片刻,哂笑一声,“想不到薄青城挂在嘴边这么多年的,就是你这么个货色!” 说到薄青城,男人似乎十分兴奋,然而那双黑洞一样的眼睛里,积压着的是无边的痛苦和仇恨,漩涡一样搅动着,叫整张狰狞的脸更为可怖。 商媚盯着男人那副残缺的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珠上下滑动,反唇相讥道:“我也想不到,二爷竟然会有这么一个货色的兄弟。” 这话显然戳到了痛处,男人怒极,身体颤抖得厉害,牙关紧咬,像一头穷途的困兽。 就在他扑上来的刹那,许青窈展臂上前,将人拦住,扬声道:“现在动手可不是明智之举!” 趁僵持之际,许青窈又动之以情:“三弟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自断后路,如今停瑜丧母,你这个做父亲的要再出一点事,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寻根究底,她还是薄家的长媳,叫他一声三弟,是希望唤起这人的人性,再怎么说,他还有一个儿子,总不至于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男人余怒未消,然而已退了半步回去,冷笑道:“将死之人,还敢大放厥词?” “不是大放厥词,是好言相劝,恕我直言,你要是真想杀我们,尽可以在淮安动手,何必大费周章,辗转此地?” 这番话有的放矢,命中靶心,男人姿态果然有所松懈。 商媚挑眉,顺口接过话茬,“这么说,你抓我来,是想利用我对付薄青城?” 见男人神色嘲讽却并不否定,商媚露出惊异眼神,“你不会打着叫他二选一的算盘吧?” 男人看了一眼许青窈,又重新面向商媚,笑得恶毒,“怎么,没这个自信他会选你?” “那你的算盘打错了,”商媚暗中朝许青窈瞥去一眼,然后挪到墙角,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靠下,身姿显得窈窕曼丽,“你以为薄青城会遂你的意?”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薄青城肯定不会选她这个冒牌货,但是要说许青窈,那也不一定。 只因为混迹欢场数年,她太知道男人了。 这种秤盘,只对情种有用,对大部分男人来说,人生三大美事“升官发财死老妻”,绝非虚言。 这计策,就连一个普通男人都不一定能拿捏,还不要说姓薄的这样的奸枭。 一门里出来的同姓兄弟,怎么眼前这个薄殷义就是个蠢货?怪不得被整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还想着报仇呢…… 商媚心底越发鄙夷。 “不重要,只要看见他痛苦就够了。” 薄殷义说完这句话,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连,最终定格在许青窈眉心,阴恻恻地一笑,“但愿最后活下来的是你。” “好好享受吧,这可能是你们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 说完他阖上门,黑暗笼罩下来。 许青窈回过头,看向盘腿坐在椅子上喝水的商媚,“我们得赶快离开。” 商媚咕嘟咕嘟喝水,拿袖子擦完嘴后,手指纤细灵巧地把玩着窗台缝隙里钻进来的一朵小野姜花,笑吟吟地道:“你怕什么呀,要他说的是真的,也是我遭殃,反正你的命肯定伤不了。” “感谢你对我另眼相看,”许青窈走过来,接过商媚手里的野姜花,放在鼻尖轻嗅一下,随后握进掌心,揉搓成碎片,“只可惜,在有些人眼里,万物都是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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