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我要出去?我是来传二爷的令,前院丢了东西, 二爷叫你们去拿人。” “这……”为首的汉子神色不定,似在揣摩话里的真意。 “那贼人的身手了得, 为了捉贼,二爷的玉都碎成一地, 还不快去!”女子说着, 手上亮出几块水种绝佳的碎玉, 在曙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见了此物, 几名护院神情都有所松动。 “听说丢的可是世上少有的好东西, 此刻再不去,到时论功行赏排不上号,几位大哥也别怪我没给您通气儿。” 果然, 几人稍一犹豫, 为首的头领先急了,后面的便也争先恐后往前院跑去。 女子唇角微勾, 拔腿就朝门外而去, 正要迈过那道朱红门槛,忽听背后传来一声“且慢——” 一记陌生的腔调, 大约是未被调离的仆役。 她扯起嘴角,极力作出轻松模样,正要回身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意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青瓦错落的门脊,将女子笼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向前一步,便是曙光之下曜目的明亮,一江春水荡出万千柔波,黛色远山绵延至天堑;后退一步,是不见天日的檐牙发霉的古树积水的青苔和细窄小道上堆叠万千无声腐烂的花朵;在两者之间,一叶小船横漾在岸边,随着微风摇摆不定,正像此刻她的脚下,那一双驻足的玉鞋,红罗软袜,一只踩住门外的白色方砖,不肯收回,一只落在槛内的青漆釉砖,不敢向外,活生生将人撕成两半,被枝头扑棱棱张翅的夜枭讥嘲,亦引来远处长明阁顶上兀鹫的暗觎。 思绪万千,头痛欲裂之时,耳后冷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二爷都亲自追到前面去了,你两个小鬼还在此处躲懒偷闲,想在我薄府白吃干饭不成?!” 这沙哑的音色她并不陌生,是府上的管家——老白。 “小的不敢!” “还不快去!” 那人一摆手,两伙计猴儿似的朝前院窜去。 “嗯……咳——”清嗓子的声音。 轻摆长袍,微抬眼梢,门槛上骑墙难下的身影,早已跑远。 “船家,去秋门洞。”南岸的秋门洞是通往城外的唯一一条水路隘口。 撑篙的老翁看向岸边的纤影,豆绿色短袄,青黑布裙,头上裹着双丫髻,像是自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小婢。 看其身影单薄,面白如纸,眼下青黑,想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不免心生怜悯,“丫头,快上船。” 许青窈心里万般忐忑,不时朝后张望,就怕有追兵赶来,一时难以静气,千愁万绪都写在脸上。 撑船的老叟看见,好心劝导:“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姑娘还是要想开些为好,俗话说得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依我老汉看,姑娘你生得富贵相,将来一朝转运,披红衣紫,诰命加身也未可知。” 听完此话,她也知道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遂强自收心,轻抚眉头,深深笑道:“多谢老伯一语解千愁。” 站起身,看向足足占了大半条街的薄府大宅,那雕梁画栋,朱红雀绿,亘延数里披盔戴甲的风火墙,精巧典雅的湖石假山,高大威武的砖雕牌楼门,还有容纳她三年光阴的楠木小楼……随着船拔静流,桨拨水荇,逐渐离她远去了。 “但有绿杨堪系马,处处有路透长安”,离开那池噬人的死水,她要奔去她的长安了。 - 水路果然省力省时,到了秋门洞,离舟登岸,向老伯又道谢——方才在船上,他未曾收她的钱。 许青窈径直向城外走去。 知道小狸给时雨堂通风报信的时候,她并不惊愕,反而倍感欣喜,没有波折的实施是虚假的践行,缺乏变动的计划是失败的筹谋。 所谓“危机”,有“危”就有“机”,她很乐意借他的力,反推自己一把,他知道了会怎样,会怒发冲冠,还是吐血身亡? 她很期待。 另外,她在走前,甚至还毫不吝啬地为他备了一份厚礼,希望他会喜欢。 同一时刻。 楠木楼上的薄青城,正对着跪地求饶的婢子小狸雷霆大作。 只因他那夜送她的紫檀锦盒,此刻里面正盛着另一样宝贝。 被打碎的美玉和混杂的瓦砾,被用漆胶粘在柏桦皮上,勾勒出一个娟秀的“人”字行书体。 盒底另压一章薛涛笺,上面写着“薄二接福”。 所谓“接福”,是本朝人在除夕时互赠红帖时所写,在大户人家里,主要用作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而所谓“人活脸,树活皮”——不必细想,他已然会意。 她这是在告诉他:讽刺的文章,不是他一个人会作。 面色更沉几分,怒不可遏地向底下人喝道:“备马!” 片刻,快马行至东门大街,淮安府衙。 “青城老弟,论范某的私邸,你是常客,这公堂,倒还是第一次见你来,难不成是有冤要诉?” 淮安知府范文烛生得鼠相,一笑,却成了狐狸。 “不瞒大人,小弟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事已至此,薄青城再是强佯,面色依然不虞,亦无心情与这老家伙周旋官腔。 “哦?”范文烛自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上起身,两道八字眉微微扬起,“能让青城老弟这般棘手的事,还是头一次啊……”说完便笑,细目中似乎流露出隐约的期待。 “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发紧急,又牵涉薄某内宅,关乎小弟颜面,淮安城内,谁不知道大人您手眼通天,只好登堂叨扰,还望大人见谅。”虽是作求人之语,姿态却并不谦卑。 范文烛听见“内宅”两个字,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极有兴味,却不急着发声,低头慢条斯理抿一口君山银针,喉头翕动几下,复又吐至青花粉彩官窑盖碗中,来回反覆几遍——这样上好的贡茶摆在这里,原来只是漱口。 拿杭绸帕子揩过嘴,半晌方笑眼迷离地道:“说来听听。” “说来惭愧,小弟府上的一个妾侍因争风吃醋,卷了财物出逃,金银细软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一桩地契,此处本是预定作家祠的福地,若叫族中长老们知道因小弟管教无方生出这般波折,不知会惹出怎样的晦气来……” 薄青城将始末细细道来,本就存着愉人之心,只因他知道,这老东西最喜听这些风月中事,以此为幌,大约也可替许青窈遮掩过去。 不想,那范文烛老奸巨猾,听完却捻须一笑,幽幽道:“老弟你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时弄出个妾室来啊?我这义兄竟然不知,也没送上几份喜礼,当真是愧为人兄了……” “通房而已,本预备着要抬作姨娘的,不想中途生出这档子事来,令大人见笑了。”薄青城拱手。 “原来如此,”范文烛提臂为薄青城斟一杯茶,“依老弟的意思——” 话里有话,这是在明知故问了。 薄青城心里暗訾,这老家伙,平日里不知道吃进自己多少好处,偏自己急如星火这会儿,他强作泰然之相,东拉西扯,南腔北调,实在可恨。 无非是索贿。 他却不打算惯着这只硕鼠。 袖中暗自摩挲玉扳指,笑容略一停,“大人,听闻不日,朝中就要派钦差来彻查漕粮之事。” 这次换范文烛火烧眉毛。 “老弟消息灵通,只是不知这消息几分属实?”遽然凑近,压声问道,肉眼可见的紧张。他对薄家二爷经天纬地的消息网早有耳闻。 薄青城斜靠在乌木凭几上,抿一口茶,摇头微笑,“我信得过大人,大人却这般信不过我吗?” 这话细品,竟有好几份意思在里面,范文烛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托大了,遂软下面皮来,呵呵笑了两声,“作兄长的,为幼弟分忧,自然是应尽之义。” 说着探手去拍薄青城肩膀,被薄青城堪堪躲过,顺势翻身下地,揖袖道:“多谢大人伸出援手,以解小弟燃眉之急,事圆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你我兄弟二人,何需这般客套……接下来的漕粮肃查之事,还得仰仗老弟左辅右弼。” “薄某定当殚财竭力,以保大人青云之路。”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范文烛心满意足,起身下榻,大手一挥,“为兄这就命人封城!” 薄青城摇头,“不可大张旗鼓,毕竟是薄某家事,这样围追堵截,未免落人口实,于大人官声有损。” “言之有理,老弟真是锦绣心肠。”范文烛大赞道,过后又问:“依你之见,如何处置?” 想起自己方才在薄府门前所受的愚弄,薄青城不禁冷笑,“只要将各处城门严加防守,将那出城之人一一排查,来个瓮中捉鳖,纵她插翅亦难飞。” 范知府眉头微蹙,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敢问弟妹出府之时可随身携了路引?”若有路引官文,如何能将此女分辨出来,恐怕此时已然光明正大出了城外。 薄青城听闻此言,忽然笑得眉目生动,一双宝石样的黑瞳灼然有光,“带了。可惜,是假的。”
第26章 秋门洞口守城的官兵面无表情排查过路人, 几个背着竹篓的渔夫因为随身未带籍书,被扯到一旁盘问, 同行的老乡出来为他们作证。 “路引。” 话音未落, 面前已然递上一纸官文,大约是见伸出的那只素手纤白好看,忍不住抬眼打量。 这一抬头, 不禁失望——只见对方脸皮黧黑,靛蓝土布巾裹住大半张脸,露出的肌肤缀着几许棕斑, 一双修长的眼不安地低垂着,形容局促, 与寻常村妇一般无二。 “走!”不耐烦地摆手,连文书一并扔回。 隐在蓝布后的嘴角不动声色地弯起, 脚下步伐加快。 推开散漫的人群, 马不停蹄地一径赶到渡口, 此处乃是四方要津, 商旅辐辏, 樯桅林立, 扛货包的伙计蜷腰弓背,上上下下,行人如蚁。 她问准一艘去往西安府的楼船, 正要踏上舢板。 “站住!” 一个虎背熊腰胯别长刀的男子自身后飒沓而来, 背对滔滔江水,拦住她去路, 带至僻处问话。 “鬼鬼祟祟, 包袱里装的什么?” 许青窈留意其腰间佩令,原来是山阳县衙的巡检, 专司缉捕。 山阳县是淮安府治所,亦是淮安城的附郭县,府署驻地正在此处,因此在淮安一府二州六县中的地位举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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