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青城背后竟有这样大的势力,连衙门三班六科都能随意拨弄?这让她心中更为不忿,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官商勾结沆瀣一气,当真是豺狼当道,长夜难明。 在衙役的呵斥之下,她淡定地将路引递给他看。 那人眯眼打量半晌,又上手摸那印铭,俄而冷笑一声。 “好大胆子,竟敢伪造官文!” 许青窈怔住。 靛蓝头巾不防被扯下,江边风大,扑面而来,白刃一般锥肤刺骨。 那人猛地捉住她腕袖,冷刮一眼,复又打量她刻意抹黑的脸。 戏谑道:“手皮如此细白,却将脸抹成这般,难不成心里有鬼?” 厉声讯问:“到底是游娼飞贼,还是刁奴逃妾?再不交待,即刻与我回堂受审!” “民妇是外省人,不久前才嫁到淮安,今日正欲回门,还望大人行个方便。”许青窈强颜笑道。 见女人应对自如,巡检司官范豹心下略略称奇,这倒是个有几分胆色的,不禁暗忖,此女该不会是哪家的逃奴蓄妾罢? 旋即抖开包袱,见里面好些铜板,宝钞,甚至还有金银小锞子…… 双目一亮,继而腔调古怪地问道: “既然说自己是农妇,又哪里来的这么些好东西,不会是偷的吧……” “大人空口无凭,怎可污人清白,这些都是郎君送给民妇娘家的体己……” “这么说——”范豹冷笑,“这假公文也是系你夫君伪造?” “这……民妇实属不知,恐怕是受了经纪的当,民妇冤枉。”许青窈有意做小伏低。 其时,平头百姓畏官府之威,许多公文都花钱由牙行经纪从中经办。 说着,抓起包袱中散落的金银细软,悄悄塞给面前的巡检官,她早听过,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此时不是逞强的时候。 俗话道:“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看此人贪财的样儿,不信他不咬这饵。 也是她未涉尘世,不知水深,从来都有那贪心的大鱼,借着咬饵,将岸上钓夫拽入渊中,恨不得囫囵吞下,如此才叫大饱口福。 果然—— “带走!”范豹把钱收入囊中,转头就吩咐身后的两个下等差役动手。 镣铐加身,喉间尚未来得及发出惊呼就被堵住。 脚下蹒跚,许青窈一路被押入山阳县衙大牢。 牢房里阴暗潮湿,石壁上火光熊熊,匝地的稻草中有肥大的老鼠穿行,随处有水滴声时时漏下,叫人毛骨悚然。 “班头,这个农妇……”手指一下上头,意思是“要上报吗?” 范豹横眉,那小捕快立时瑟缩。 范豹阴笑,“小子你说,是我舅父大,还是新来的知县大人大啊?” “那自然……自然是知府老爷大。” “哦,”范豹阴阳怪气地一笑,“我还以为你小子贵人多忘事,有了新主,忘旧人呢。” 小捕快呵腰,“班头饶命,小的是事多忘贵人,还望大人宽恕。” 听他话说得不错,“是个机灵的,跟着爷好好干,有你的好儿。” 说着朝他怀里塞了个冰凉的物件儿,阔步离去。 小捕快怔怔站在原地,捧一个黄澄澄的小金元宝,呆了半晌。 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将元宝的金边咬一下,让几颗牙齿沾了光,珍重地揣入袖中。 这才歉意地透过栅栏,朝大牢里面瘫坐在地的女人看一眼。 叹一口浊气,金钱撑硬惴惴不安的心肠。 见那女人失魂丧魄一般,靠墙而坐,肩上还扛着枷,终是不忍,复又小退几步,装作去挑那铁架上的炭火,火星子劈啪迸溅中,满囚室的霉气被烘熟,味道更呛人。 皂衣小捕快佯装不经意道:“早些认罪,也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那女人却恍若未闻,垂着修长的颈子,嘴角自然上翘,像极了庙台上的观音,小捕快幼时在花会上看过,记得那是一张美而慈悲的面庞。 他袖筒里的金元宝还是她的呢,可不是观音布施? 他家里有病重的阿婆,不得已要这样做,他想解释,又怕被其他牢子听见——那会丢公门人的脸。 他还在学着适应这里的一切。 小捕快快步走开,到监廊尽头竟然跑起来,活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咬他——咬他的良心。 许青窈看着那惊慌失措的背影,不禁笑起来。 -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淮安城内人影渐稀,城门守备逐渐疲惫。 “叫你们找的人呢?” 淮安府衙,堂厅里的知府大人发了脾气,负手立在堂中,地上青瓷白盏碎成一地,异域进贡的描金绒毯湿了又湿,洇开大片茶渍。 “一群不中用的东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不堪,我要你们何用!” 薄青城坐在梨花榻上,身侧金丝楠木炕桌上还搁着他已经疲累不堪的马鞭,歪得像条死蛇——也确实是乏了。 要知道,此人今日连胯|下之马都换过三茬,还匹匹都是塞外名马。 整座淮安城几乎都被翻个底朝天。 冷眼看范文烛作戏,直到看够了,方才起身,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袍边,这才走到范知府身旁,手搁到他肩上,指节轻叩。 “大人,兄弟们也尽了力了。” 嗓音低沉醇厚,略微沙哑。 大约是今日策马,饮风太多。 “唉,老弟,为兄真是对不住你,你说手下这么多人,怎么就连一个女人都抓不回来?” 这样装腔作势的长吁短叹,他今日已经听得够多,心下烦躁,嘴角笑意却愈盛,微一抬手,“大人辛苦。” 复又向堂下诸人深深作揖,朝左右道:“月底,鹤鸣楼上小弟请诸位一聚。” 堂中霎时热闹起来,一张张疲倦恍惚的脸庞乍然有了光彩,连那四角的烛光都亮了几分。 见范文烛笑意凝在脸上,薄青城心下了然,不禁生出嘲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微倾身去,附在这人耳侧,“大人受累,到时小弟另有薄礼献上。” 范知府僵在嘴角的笑意这才落下,面色红润——坐在堂上,品了一天的酒,焉有不红润之理? 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范知府忽然有意在这财大气粗的义弟面前逞一逞官威。 所谓“士、农、工、商”,商为最末,财力再盛,不过贩夫走卒而已,在他们这些士子堂官面前,几与牛童马走无异,与这样的人称兄道弟,已经是他大发慈悲,竟然还敢当着众部的面收买人心,未免太不把他范文烛放在眼里。 幸好最后,还知道单独孝敬,不忘回馈他的恩情——算他识趣。 想到此处,踱着官步起身,落座在紫檀官帽椅上,扫一眼堂下诸人,清咳几遍,见众人神色生出畏惧,方才肃声道: “本官几日不提点,淮安城就要翻了天!” “吩咐下去,叫守备、巡检,以及六县二州的各位主官,明早卯时初,于宝翰厅过堂会。” 薄青城心中哂笑,这是衙门中人最常见的疾病发作——所谓“官瘾”是也。 搁在往日,这样的场面,他通常并不奉陪,只是今时今事,却是因他而起,虽明知有敲打之意,亦不得不洗耳恭听。 三令五申过后,人都散尽,薄青城才起身。 “大人大恩大德,真让小人无以为报。”脸上情真意切,叫人难辨真假。 知道是客套话,范知府依然十分受用,“不过举手之劳耳,老弟言重。” 一人言商,一人谋政,各自心怀鬼胎,傲上矜下,却又兄友弟恭,一派光风霁月。 “大人告辞。” “老弟慢走。” - 疲马行在如水的月下,他的咽喉隐隐作痛,即使是柔媚春风,略一沾唇,亦如生吞白刃。 旁人都说这是策马饮风伤了喉咙,他却知道,这是她名字潜伏太久的遗症。 远处沿岸人家,有妇人呼唤贪玩的稚子归巢。 他的人丢了,而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脱口。 “许青窈。” “窈娘。” 还是“窈窈?” 他现在开始后悔那个精心设置的陷阱——那份伪造的公文路引,会将她引向何方? 如果这会令她身陷险境,他宁愿从来没遇见过她。 他以为他能掌控她, 他以为他能找到她。 “许青窈,若你平安归来,生下孩子后,我放你自由。” 风移影动,花气袭人。 楠木楼上,冰裂纹槛窗大开,借着月光隐隐窥见,一个长身男子和衣躺在精致古朴的月洞门雕花架子床上,三个音韵极轻的字一遍又一遍从男子的口中溢出。 像是梦呓,又无比清醒。 “许青窈” “许——青——窈” “许——青窈” …… 舌尖始终差上颚一点;牙齿始终离舌尖一点;牙齿推开下唇,上唇又贴上牙齿;聚合,又分离;圆满,又破裂;这样暧昧,又止于暧昧。 满床的各色山茶,他沉沉睡去,口中还含着一朵“鹤顶红”,夜露未晞。 上次那朵是“十八学士”——那日他尚未吻到她,只有洇而柔的瓣子。 他怀念她。 可是连他自己也知道,此花的盛开,仿佛已在很久之前了。
第27章 卯时, 天刚亮,淮安府衙, 宝翰厅。 “山阳知县贺昳人在何处?”淮安知府范文烛望着眼下的空座, 面色不豫。 “回大人。”门口天光一暗。 一个貌美小僮走上前来,“贺知县身体不适,特向大人告假。” 范文烛须子跳了两跳, 分明大动肝火,这已经是自此人上任,第三次无故阙堂。 若不是这姓贺的背后靠着国公府, 他早已叫他好看。 深吸一口气,摆手道:“下去吧。” 想见那京中世家的煊赫, 复又招小僮回来,眉眼带笑, “代本官问候你家世子贵体康泰。” 同一时刻, 被四品堂官大人殷勤问候的七品芝麻小官, 正窝在他那大红色地鸾凤串枝牡丹莲纹锦蚕丝被中酣眠。 青玉双耳香炉里瑞龙脑香丝丝缕缕弥散。 紫檀木桁架上, 青色?鶒补子官服与桃红水袖及绉缎角花帔的戏服缠在一处。 “世子爷, 小的回来了。”唇红齿白的小僮推推那人。 “姓范的没难为你吧?”那人嗓音略带沙哑, 朝被中钻一钻,满口京腔。 “他怎么敢,咱们堂堂国公府, 几时将这么个地方知府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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