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又如何, 本世子还不是被弄到这么个穷乡僻壤来受罪?” 饶是小僮再自矜,也不禁感叹自家公子刻薄, 这么一个豪华富庶之地, 多少当官的挤破脑袋想来,也能被叫作“穷乡僻壤”? 朝地上瞥一眼, 散落一地的纸团。 “世子爷,您的信好像还没送……” “信?什么信?” “写给薄小公子的信啊。” “给济愚的,不是昨儿夜里就发了吗?”拿鼻腔嘟囔。 “您自个儿看看吧。” 男子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弹起,睫扇翕然一展,直拍脑门,“我这记性!” 完了,这下济愚饶不了他。 说来也怪,他从小在家人手掌心上蹦跶大,京城里有名的混世魔王,要说起来,还真没怵过谁,偏偏对这个同门师弟,存了那么一丝畏惧。 怪了啊,那人明明就是个病秧子,年龄还比他小那么几岁,真要论哪里比他强,也说不上,不过就是脸好看了那么一点,聪明了那么一点,更得师父宠爱了那么一点…… 对,一定是畏惧师尊淫威,才跟着怵了那小子。 贺昳又得意起来。 被贬到这山阳县又怎样,自己还能听曲儿唱戏,再听不见老爷子训斥,乐得清闲。 昨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是薄府二爷的一个妾室逃了,他这个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闲人,竟然也特特留意了一回。 自然要归功于那位贤弟的嘱托—— 济愚早叫他帮忙留意薄家近日的动向,尤其是那个大房的孀妇——他名义上的嗣母。 说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事伤神,早在一个月前,走马淮安新上任那几日,他就帮了济愚的一个大忙。 当然,这还是出自那位素有神童之誉的师弟的指点——他竟然要自己派人堵在去薄府的路上,把那进去给薄老族长瞧病的郎中截走。 依他看,这事儿做得也忒不地道,人家风烛残年的一个老头儿,满打满算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请自己的贴身郎中瞧一会子病,你还要从中作梗。 不地道。 忒不地道! 这还是那个被老夫子盛赞为“行仁蹈义,岳峙渊渟”、“扶老携幼,恤弱怜贫 ”的无瑕少年吗? 他早知道,那小子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心眼儿黢黑,不定哪个孔里憋着坏呢。 那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主儿。 就拿他那猫来说。 ——他记得他这师弟有只白猫,宝贝得要命,那年初来书院的时候,什么都不带,光杆将军一个,书箧里就背着这玩意儿。 青州书院学风极严,虽大多都是高官贵族子弟,却极规矩,断然不准私养玩宠的,夫子要他弃猫,他说什么也不肯,还搬出来一堆大道理。 什么“万物为道一偏,一物为万物一偏,愚者为一物一偏,而自以为知道,无知也”,还有什么“山水草木,井灶洿池,犹皆有精气,为一偏道而残害生灵,非仁义之士所为”……一通歪理邪说,竟反过来将书院夫子给教训一番。 不想,夫子还真被这初生牛犊给唬住了。 后面双方都折了个中,夫子叫他背书,只要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将那本《辋山集注》一字不差地背出,便允他的猫留下,否则,连人带猫,一齐滚出青州书院。 不想,不到一炷香,人家就背得滚瓜烂熟。 从此,那只白猫成了书院里的座上宾。 要知道,那本《辋山集注》,是夫子新编就的书,在此之前,从未面世,平常人通读都难,竟能被他熟记。 原来此人有一目十行,兼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神奇。那还是贺昳这等京都纨绔子弟,第一次见识何谓天降神英。 自此,一战成名。 “世子爷,您想什么呢?”小僮照手在贺昳眼前晃晃。 这些下人,因为主子松散,便也养成欢脱性子。 “咦,我突然想起一事儿。” 贺昳秀丽的眉毛微微凝起,“你说,这个逃妾,会不会就是那个薄家孀妇?”他心底很微妙,总觉得这预感不祥。 偏偏他的预感,又一向准得吓人。 要真是这个女人,出点什么事儿,济愚非得恨死他不可。 记得上次,派他去堵人那日,差点就出个大乱子。 虽然他确实派人去截了那姓薛的神医过来,到最后,他才知道,那天同去的有两个郎中,一老一小,乃是一对父子,把老的弄走了,小的却给忘了,差点愧对师弟嘱托。 幸好来淮安前,济愚还塞给他一个锦囊,里面盛有一条妙计,打开一看,是叫他去通传一条官家消息,说是朝廷改漕粮河运为漕粮海运。 这跟薄家孀妇的事儿有什么关系? ——百思不得其解。 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乖乖照做,因为他知道,那家伙总是对的。 果然,人家没有愧对“再世诸葛”的美称,最后还是那条政令起了作用。 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他那嗣母幸免沉塘。他也总算不辱使命。 一个嗣母,也值得这么上心? 这小子平日里不是最厌烦那套君臣父子天地人的儒学理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孝顺? “大人,您看——咱们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去府衙一趟?” 贺昳朝小僮腿弯蹬了一记,“你个狗东西,还教训起我来了,要去你去,小爷我得吊吊嗓子。” “世子爷,知县大人啊,您就听小的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歹按照公门规矩,把这几年给糊弄过去,到时候老爷也好将您再给捡回去呀。” 国公爷临行前吩咐他们这帮子奴才,说是谁再混着小世子玩闹,就打断谁的狗腿,因此,就算为了自己的腿着想,也得时不时说些劝诫的好话出来。 “嘿,我说,到底谁是你主子?” “自然您是主子——将来的主子,可是现在,咱们国公府里,头一位,”小僮手指头朝上一比,“还得是老太爷。” “老太爷自然心疼主子,可怜我们这些奴才,自小爹不疼娘不爱,筋骨下贱,生来就是捱打受气的命唷。” “蠢奴才,越说越不像话了。”贺昳笑起来。 “去,把那只海东青给我提溜进来。” 鎏金大笼提进来,挂锁一放,那毛色发亮的猛禽就扑棱棱飞出囚笼,一双玉爪利刃惊人。 贺昳胳膊一抬,那猛禽就稳稳落在他臂膀。 “来,宝贝儿,爷爷放你出来,快去找你亲爹爹。” 轻声细语地哄着,将信纸卷成细卷儿,勾到那爪尖儿上,小绳一绑,送到月洞窗前,桀骜的猛禽两只宽阔的大膀子向上一扬,在院上方盘旋几圈,飞走了。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那家伙的,现在也算物归原主,希望他接到信能快点回来,回来帮他解决几桩棘手事儿,来之前不知道,这山阳县的差,可真没那么好当。 里面又套上戏服,官袍往手里一提,半拉垂在地上,磨了一路。 走到后院柳池边,水袖一抖,跟往常一样,开始吊嗓子了。 今天唱的是一出《浣纱记》—— “回首姑苏,欢娱未终。 树梢留得残红。 国恩虽报尙飘蓬,犹恐相逢是梦中。 靑山路,绕故宫。 不堪淸漏往时同。 浮云尽,世事空。 错敎人恨五更风……” 其实来到这儿,也不是没有好处,起码他能赏曲儿听戏,甚至还学会了正宗的昆山腔,启口清圆,气无烟火,一声就能绕梁三日,顺便叫梁下的人酥掉骨头。 他在北方的时节,听的大多都是弋阳腔,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自己听惯的弋阳腔,竟然和本土的调子,存在很大区别。 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要不是那个该死的巡检班头范豹,还是他那贪官舅父范文烛,他或许就要爱上这个地方了,贺昳心想。 清媚的余音在湖心荡漾,有细小的鱼儿跃出水面捧场。 打角落里慌慌张张跑来一人,是个低等的小捕快,还没到跟前就喊起来: “大人,不好了,范班头将牢里那个漂亮女囚,给提走了!”
第28章 女囚? “哪个女囚?” 问出这话, 其实也不能怪他。 自打来了这山阳县,他还没下过囚房, 要说是嫌弃, 自然有的,那地方又脏又臭,老鼠背上都长绿毛, 但是你要说全因为爱洁,也不尽然,他是有恤下的心, 却没下来恤他——归根结底,就是印在他手上, 权没来。 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竟然也被这群皂隶白丁作弄?偌大的衙门, 竟无一人可用, 都成了那范狗官的巡检外甥的天下了。 “这江南烟水地, 还有女子作奸犯科?”想见沿途所见的那些柔顺玲珑的女子, 他有些吃惊。 “不多, 但也有。大多是些游娼女窃之流。” 倒也可怜。 “那女子犯了何等大罪?”抬手伸到树杈上, 扯下玉带,随意披上青色官服,就罩在那水红曳地戏袍外头。 “仿佛是个流民……” 不知道该不该多嘴, 毕竟从前, 范班头也借口路引造假,抓过好多人, 但眼前的县官, 却也不敢信任,他们这些底下人, 不到最后,不知道谁赢,绝不撒鹰。 “范班头提个流民作甚?” 眉头微蹙,张臂,轻微晃动脖子,等着小僮踮起脚尖,为他系盘扣。 许是姿势支撑太久,不耐烦起来,语气也重了几分,“案子不过堂就把人投到牢里,这是哪家的规矩!” 小捕快低头讷讷不敢言。 贺昳心里一转,“对了,你说那女子颜色不错?” 小捕快毫不犹豫地点头。 贺昳脸色大变。 “好个范巡检,竟敢逼侮民女!” 他恨此人已久,没想到,今日正逢上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他下了大狱,看他以后还如何横行,心里暗下决心,今日务必要一举扳倒此人。 “范豹哪里去了?” “卯时就提着那女人去了范知府府上。” “堂堂范知府,竟然伙同外甥,作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备马,去西街!”西街正是知府老巢。 “你叫什么,今日之事,做得很好。”贺昳忽然回头一问。 小捕快把名字说了,见知县大人打马绝尘而去,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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