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金鞍银蹄的高大骏马上,一袭绿裳的女子,墨发如烟,像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春天,他为那路过他苍白生命的美和生命力叹息,亦生出不该有的渴望。 即使手上只余一条长鞭,他也要把它织成密不透风的罗网。 在闽南当地,他曾见过渔夫打渔,那银光粼粼的鱼儿,在腥味浓烈的船舱中堆成小山一样——会动的小山,在热烈的阳光下翻腾,它们不知道自己垂死时的挣扎有多么迷人。 想象一条死鱼,令他失去欲望。他爱万物,尤其在于万物的濒死,濒死时的求生,淋漓的血和汗——非得如此不可。 日光太烈,他的喉咙干渴无比。 像是来自某条死去海鱼灵魂的报复。 阳光在翻炒他,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落进了某人的船舱。 这样想着,心底迸发出难抑的激情,腹部升起一股奇异的燥热。 马背起伏跌宕,他幻想与她同骑。 她就要驾马冲出城门—— 几个小兵持戟相向,拦住她去路,她身下的骏马减速,他却并不想感谢他们,他只怕那尖锐的银色戟首划破她的肌肤。 那应该是留给他探索的私域。 他的牙齿咯吱作响,像被盗匪抢走了半入喉中的食物。 毫不犹豫地挥鞭。 身下价值千金的宝马,痛苦地嘶鸣,他轻抚马鬃,向心爱的座骑致歉和许诺。 许诺的内容是允它载女主人出游,在淮安城外的深山密林中,度过一个转瞬即逝的春日。 即将接近她的一霎那—— 他忽然拽住缰绳,让奋力奔跑的马儿停下脚步,一面心跳如擂,一面极为耐心地观赏她的一举一动,就让近在咫尺的成功在眼底磋磨,这成功是那么唾手可得却又近乡情怯,那样一种介于得到和失去、真实和虚幻之间的复杂快感,牢牢地捕获了他,像蜘蛛陷入自己编织的迷网,苍鹰在巢窠的渊底盘旋。 每一次,都差一点。 这一回,会如何? 他不断在心里猜测接下来要上演一场什么样的戏码。 是他老马失前蹄,还是她虎口再逃生? 这极大地激发了他的快感。 简直比在瘴气丛生的密林中搭弓射猎更能叫人狂醉。 想象一只月下仓惶逃窜的小兔,在荆棘和草丛之间抵死求生,宝石一样的眼睛溢出寒露样的白霜,额头正中心,对准的是一只渴望鲜血的银色箭头,流星一般离弦而出,“啪”地一声——钉入一棵苍老的古树,而那洁白的小兔,已然在恐惧和惊吓中,丢掉魂魄,丧尽气力,落入冷绿的草沼之中。 月光下微笑的猎人,跃下马背,轻轻捡起僵硬的小兔,揣入由文蔚的兽皮紧密包裹的怀中,让它低垂的长耳贴近他鲜活的心脏,倾听他沾满血腥的呓语。 是饕餮着吃掉,还是优雅地圈养? 捉到她之后该怎样处置? 她会住进他的时雨园,卧倒在那张逍遥椅上;还是他在每个月明星稀的深夜,打一盏绿漆宫灯,走上那座幽深的楠木小楼? 她会喜欢哪种? 再次见到自己,她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想起先前她屡次对自己的玩弄,黑瞳骤然一缩,澹出锋锐的寒芒。 随即又恶趣味地笑起来,长而深的眼睛里,溢出欲望餍足的慵倦——即使是一只尚未尝鲜的猎物。 他知道自己会赢,总是这样的。 而这个世道,讲究的是赢者通吃。 这一点,在过去的商海浮沉中,已经被无数次证明。 他不相信,他真的会败在一个深闺妇人手上那么多次。 所以,他将那匹鼻端生火逸尘断鞅的骏马横亘在她身前,倾身向后,毫不吝啬地伸出长臂,捞取婴儿一般,想将她揽到自己胸前。 她却不从,毫不犹豫地坠下马背。 他飞身下马,打算去接住她。 然而当他终于抱到梦寐以求的那抹香软时—— 美梦终于被刺眼的日光划破。 那一头浓密芜杂的油腻长发中,掩着一张极其骇人的面庞。 ——那是一个男子。 是所有人中让他最不屑的一种。 这样的人在略微富足些的城郭中随处可见,他们有手有脚,却不愿躬耕劳作,只日复一日地端一只破碗,重复着那污人耳廓的花鼓调,是他在年底的施舍和慈善之外,从来都不会在意的一种。 ——一个臭气熏天面庞污秽胡茬丛生的乞丐。 “滚。” 嘴里喊着让乞丐滚,自己却先跳到一边。 问:“为何扮成如此模样?” 乞丐痴傻地笑,嘴里喷出秽气,“钱。给钱。” 乞丐自精致的绿衣中,捧出一把碎银子,放进嘴里挨个儿嚼,还不忘伸手朝他要钱。 原来是她。好计谋! 不气反笑。 有守门的兵士认得他,上来行礼道:“薄二爷。” 他厌烦地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把乞丐扔远些。 其实他对无家可归的人并不吝啬,但是他的施舍,从来也只给那些懂得交换的人,有手有脚的乞丐,不配得到他的怜悯。 想起来,他幼时仿佛也曾流浪过,但是他从未乞讨,他一直在小心翼翼保全自己的尊严,直到今日—— 又被她在脚下踩过一遍。 - 穿着乞丐烂衣满脸鸦黑的许青窈,大摇大摆进了一家成衣铺。 柜台前的伙计不耐烦地叫她滚出去。 微微一笑,在樟木柜台上“啪”地拍出一张银票。 伙计瞠目结舌。 冷脸忽地绽开,笑容灿烂,“大爷,您楼上请——” 许青窈选了一身普通的布衣短打,在隔间换好,长发用青色方巾束起,自帘后走出,方才还因为她花销太小而不大高兴的小伙计,脸色忽然回暖。 愣愣盯了她半晌。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小公子,您要是选几件绫罗湖绸上身,那还不天人下凡?” “‘人不可貌相’,我从不以貌取人,也不愿别人以貌取我。”拽了拽衣摆。 伙计酸溜溜地笑道:“要是有您这通身的气度,我早入赘别家,当上东床快婿了。” “你怎么知道我此去是要入赘别家?”潇洒转身。 小伙计的“啊”字尚未滚出喉咙,少年公子已然下楼。 那是一个无比瘦削却轻盈坚定的背影,伙计开始后悔之前对他大吼。
第30章 “人都到齐了?” 薄青城大马金刀盘踞在太师椅上, 身上一袭仙风道骨的绀青色道袍,压不住丝丝外渗的匪气。 座下长袍短打, 眉眼各有高低, 但无一例外,面上一副虔心卑态。 “野庵山寺,城隍道观, 务必一处不落,全都给我搜查仔细!” 他还不信,没有路引文籍, 她能逃到哪儿去。 “客栈和赁所呢?”左下首的男子殷勤发问。 老大打了多少年光棍,如今终于有了相好, 却还是个不安分的,他们这些忠心耿耿的兄弟怎么能坐视不管? 薄青城冷冷看过来, 神色晦暗, 嘴角却翘得愈发分明。 心中的恨意也愈加浓烈——她竟让他颜面尽失。 “无妨, 这两个地方已经另着人处置。”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和。 他向来是极恤下的。 眉眼一转, 又恢复成之前那副漠然姿态, 熟悉他的人会知道, 这是要公事公办了。 端起茶盅,青花盖碗缓缓刮去浮沫,“对了, 佛六, 蜀地丢失的那批木材处理得如何了?” “回掌柜的,”断眉带疤的汉子不迭站起, 缀锦的广袖被梨花木扶手挂到, 却也来不及扯回,“据线人来报, 说是被沿江的一伙山匪截了。” “找回来了吗?”骤而扬声,似是不悦,又像在试探。 思索片刻,“不敢。” “哦,”那人来了兴味,放下手里茶盅,笑起来。 毫不吝啬赞扬之语,“你是个聪明的。” 丢失的那一批船货,乃是一百根巨柱,六十根都是整阀整装的金丝楠木,其余四十根,分别是香楠和水楠,别的还不要紧,偏偏那水楠,既有楠木的色泽纹理,又比一般楠木质地更为柔软,传说当今天子的金銮殿内,那一方盘龙宝座,就是软楠制作。 他大费周章,从蜀地弄到这批珍稀木材,原本是要献给宫中的九千岁,为其修建老家的祖陵,不想天降祸事,偏偏他还不能报官,要知道其中的软楠,乃是御供之物,不允许私下交易,他一介私商,如若倒卖此物,乃是僭越,是犯大不敬的忌讳。 当然,他更不能按照往常,大张旗鼓,真刀真枪,派手下去将失物抢回来,那蜀中山高水深,地势回环壅塞,易守难攻,山匪水盗占据岭上四十八寨七十二峰,牵一发而动全身,如若事情闹大,祸起萧墙,恐怕他好不容易搭上的青云路,将要就此断绝。 为了沿途安稳行事,他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官吏,又在淮安乡下的庄子里,假借翻修祖坟重建祠堂的名义,大兴土木,伪造木材和榫钉的报关名录。前后费了数之不尽的心思,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代价不可谓不惨痛。 幸好,他早留有后手。 不打无准备之战,一向是他的至理箴言。 不过,他现在更有兴趣的是,到底是谁,泄露了这次行动—— 薄青城眯眼冷笑,将视线投向左手下的那人。 佛六的头瞬间垂得更低。 一面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一面问道:“你倒说说,什么叫‘不敢’?” 叫佛六的下属默然无语。 众人亦都不敢作声。 薄青城倏尔笑了,问:“不敢找?不能找?” 略微停顿,瞳孔骤然一缩,射出隼目样的精光,“还是,不愿找?” 站起身,走近,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大手抚上那人肩头,并不如何施力,那人却不堪地软下去。 挽住他臂膀,亲切扶起,拍一把后背,将人定得笔正。 “站直了,别叫人家笑话我薄二的人,都是软骨头!” 那人三魂已然丧去六魄,眼神空洞,任薄青城搓扁捏圆。 “哟,都穿上锦袍了,记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什么来着?”薄青城拽起那绣有云色暗纹的广袖,细细摩挲上面的花纹,姿态亲昵。 “一件打了补丁的破麻袋,对吗?”背过身去,声音是回忆旧事特有的温情,细听,竟然还蕴着一丝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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